阳台的门没关,那块漆黑的夜色里翻进个瘦瘦高高的人影,身手矫健,落地的动作很轻,穿的是短袖衫、工装裤、黑皮靴,腰间好像还挎着个相机包,他不紧不慢地走到灯光底下来,面目更清晰,一头露额的短发干净蓬松,好像刚刚洗过吹干,他手里还提着那把干倒蛟龙的左轮手枪,款式看着有点像□□。
唐屏只看了他一眼,就被吓得目瞪口呆,她能感知到,这是个活人,这也就算了,可他长得竟然和邱垣一模一样!
“你是谁?”唐屏说话都发抖。
“半年不见,脸盲了?”邱垣的语气轻松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走到蛟龙身边,蹲下去,从包里掏出个又细又长带弧槽的石器来,开始抠子弹,这子弹是用特殊材料做的,难找,还贵,得重复利用。
没等邱垣把子弹抠出来,唐屏捡起裹刀的红布,麻布袋兜人似的把他兜头罩住,这红布能辟邪,要这“邱垣”是妖魔鬼怪变的,或多或少都会起反应。
邱恒被红布罩着的头突然朝后扭过来,唐屏一惊,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迅速把嵌在墙上的刀给拔了下来。
“干嘛呢?”邱垣掀开红盖头,左右转头带着转身找到一副备战姿态的唐屏,“要跟我入洞房啊?”
唐屏踹了他一脚,“你没死?”
“很明显。”
“你为什么装死?”
邱垣不吱声了,视线都掉到地上,唐屏也很沉默,在今天之前,邱垣以为唐屏只是个普普通通下碗面条连根葱都切不利索的小白领,唐屏也以为邱垣只是个普普通通学历不高找不着体面工作的影楼民工,为了隔三差五加班出差联系不上又解释不清这事,两人没少吵过架,还以为对方顶多出轨了而已。
这时门突然开了,飘出个一脖子血的白衣女鬼来。
邱垣的左轮手枪瞬间瞄准了目标,童韵被吓得一个后仰钻了回去。
“别动她!”唐屏一脚把枪口踹歪。
童韵过了会儿又趴着门框慌兮兮探个脑袋出来。
邱垣收了枪,掀掉红盖头猛地站起来:“你养这玩意儿干什么?”
“什么叫养,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
童韵听到唐屏这话,有了底气,整个身子都出来了,她对唐屏指着邱垣问道:“他就是你男朋友?他不是死了吗?”
话题又转回去了,唐屏再次向邱垣质问道:“你为什么装死?”
邱垣抿起嘴唇,皱了皱眉,说:“碰到点小麻烦。”
“小麻烦?你把我骗了,你那群朋友也没一个知道内情的,连你外公都被蒙在鼓里!什么小麻烦需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唐屏难以控制情绪,眼泪一下子糊了满脸。
邱垣被吼蒙了,看到唐屏泪汪汪的一双眼睛,惶恐倒比心疼更甚,两人交往了一年多,犯困打哈欠不算,他还是头一回见唐屏正儿八经掉眼泪,这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一把抓住了唐屏的手。
他的身体有温度,可以被触碰,让唐屏觉得很踏实,心一下子就软了,满腔怨言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只想着他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滋啦,邱垣拉开了相机包的拉链,手伸进去掏出绿檀珠串的盒子塞进唐屏手里,说:“我还想问你怎么把这东西给卖了,还卖那么便宜,你留着,这东西你一定要留着,别再卖了,最好一直戴在身上,我待会儿就走了,啊。”
唐屏不解地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邱垣把绿檀珠串从盒子里取出来,一圈圈绕到唐屏的手腕上:“我让你把这东西戴着,关键时刻能保你一命。”
唐屏反握住他的手,“你说你要走?”
邱垣愣了一会儿,然后用弯曲的指节刮了下鼻尖,朝旁边看了一眼,眼神就开始飘忽起来:“我们分手吧,你就当我死了。”
唐屏呆滞了片刻,紧接着飞快地眨了好几下眼睛,一副不可置信又不愿意接受的样子,她问道:“那你今天出现在我面前干什么?”
邱垣捏了一下唐屏手腕上的珠串子:“谁叫你把这串珠子卖了,这好歹也是我的遗物啊,真狠心。”
唐屏甩开邱垣的手,故作无情地说:“我失业了,把这串破珠子卖了换钱。”
“什么!?”邱垣瞪大了眼睛,他没想过能是这么离谱的原因,“你哪个派的?你师父谁啊?别干了,打个妖怪都不够你吃的,没班上就要饿死,这也太坑了。”
发个脾气胡说八道听不出来,还要辱她师门,唐屏更气了:“骂谁呢?我被我师父带大的,她对我好着呢,是我自己不想接活,你哪门哪派,接那么多活不够你吃饭的,还要在影楼上班?”
邱垣歪了脑袋,咧嘴一笑:“你这话说的,谁还没个兴趣爱好啊,原来是你金盆洗手了,难怪我们在一起那么久都没发现猫腻,手生了。”
邱垣实在笑得好看,唐屏被他笑得没脾气,认真问他:“你到底碰到什么了?回来了又立刻要走。”
邱垣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唐屏似懂非懂:“不能说,还是说了也没用?”
邱垣朝阳台望了一眼,夜空很浑浊,能看到的星星很少,光亮也很微弱,他说:“我爸妈和我外婆都是被我给克死的,我外婆死后半个月,我生了场怪病,魂丢了,我外公跟人打听,请了位道士到家里来,这道士跟我外公说要把我带走,成年以后才能把我放回来,否则身边的人都会被我克死,我这人很邪门的,你最好离我远点。”
“走了。”邱垣扔下这最后两个字,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停顿了一会儿,没摁下去,突然转个身又回来了。
唐屏没给他好脸色:“干嘛?不是说要走了吗?”
“子弹还没抠出来,光顾着跟你说话,差点忘了。”抠子弹的石器还插在蛟龙胸前被子弹烧焦的创口里,邱垣蹲下去,捏着石器的柄,又是侧耳倾听又是眯眼细瞧,捣鼓了两下,把石器拔出来,子弹完美卡在弧槽里跟着带出来,上面沾了黏糊糊的黑色液体,还拉了丝儿,邱垣把这玩意儿放鼻尖一嗅,连忙推远了:“妈,味儿这么大。”
唐屏神色凝重:“我原本只是想锁住它,你来捣什么乱。”
“活着呢,就是晕过去了,它要是死了,现出原形,一米多粗,二三十米长的,你这房子没法住人了。”邱垣站起来,从相机包里掏出块布,看这块布干干净净的样子,对比子弹上腥臭的气味,起了怜香惜玉之情,转身进了卫生间准备用水洗。
唐屏想起蛟龙在卫生间里待了好一段时间,诈它也不上当,说不好在里面搞了什么鬼,暗叫不妙,大声朝邱垣喊道:“别动!”
话音刚落,就听到水花飞溅声,又是一股腥臭味涌出来,显然已经来不及,唐屏冲进卫生间就看到邱垣站在镜子前,紧闭着眼睛,脸撇在一边,裸露在外的皮肤好几处被毒液烧伤,冒着烟。
“放掉,别乱动。”
邱垣听话放掉手里的石器和子弹,任它们清脆地滚进洗手台里,唐屏摘下淋浴头,躲开脸把它拧离软管,里面同样溅出了黏液,但好在这毒不溶于水,而且只聚积在出口处,把开关掰到顶,水放最大,软管内部很快就被冲干净。
卫生间很窄,没做干湿分离,唐屏把软管拉直够用,拇指堵住出水口一半,手动加压,扒开邱垣的眼皮让水喷进去把毒冲出来。
“能看见吗?”
邱垣很狰狞地说:“能,就是有点糊。”
唐屏安慰他:“能看见就来得及,这点小伤你自己可以恢复。”冲洗干净最重要的眼球,再去冲皮肤上的毒液,迟一步,烧出血在所难免,水流渗进去,疼得邱垣吱哇乱叫,衣服裤子更可怜没人照顾,都被浇透了,紧贴着他的身体轮廓。
等全部洗干净,唐屏捧着邱垣湿漉漉的脸,凑近对他说:“我连我爸妈的面都没见过,咱俩谁能克过谁还说不定呢。”
邱垣眼睛还疼着,看不清又拼命想看清,鬼迷日眼的,他虚弱地说:“这次不一样,我师父都没办法,你就当我死了吧。”
唐屏很认真地问他:“你不告诉我真相的结果会比你告诉我真相的结果更好吗?”
“你要实在舍不得,咱俩下辈子再续前缘。”邱垣掰开唐屏的手,眨了眨眼睛说:“我能看清了,那头蛟你打算怎么处理?”
唐屏扭头看向门外:“杀了算了,心机这么重,尽不学好。”
邱垣皱眉:“那你还说我捣乱?”
唐屏走出卫生间,邱垣跟出来,两人都在蛟龙身边蹲下,唐屏看着蛟龙的丑脸说:“这附近有条河,南面靠山,山上有个洞穴叫龙鸣窟,水位涨高的时候,会把整个洞穴都盖过去,本地县志记载,民国时期有个渔夫在那个洞边上听到过龙吟声,所以才有这个名字,还有人亲眼见到了龙,回去以后就一病不起,活活被吓死了,那里应该就是它的老巢,现在那河边上修了条水泥路,很多人会在河边遛狗,我估计豆豆就是早上被它主人带去那边遛的时候……被它吃了。”
邱垣竖起大拇指赞扬道:“让它叶落归根,大善人呐。”
唐屏转头问他:“有车吗?”
“有。”
唐屏上下打量了一眼邱垣的落汤鸡造型,语气温柔起来:“你先把衣服烘干吧。”
邱垣二话不说就站起来就把上衣从头顶摘出去,翻到前胸,袖子还卡着手臂,眼睛瞟到一直跟得不远不近看戏的白衣女鬼,对她打个手势:“虽然你不是人了也不能这么直勾勾盯着我看啊,回避一下。”
“男人都这么自恋。”童韵翻了个白眼钻进卧室。
邱垣脱得只剩内裤,奢侈一把生了团三昧小火苗把衣服裤子烘干,再穿上,然后扮演把社会他龙哥灌醉又害怕龙嫂朝他扔菜刀的狗腿小弟把蛟龙扶下楼,塞进越野车后座,向唐屏说的那条河进发,抛尸去。
唐屏带了把水果刀出来,避开河边为数不多的监控,借着微弱的月光把水果刀准确无误地扎进蛟龙的心脏,从三只一米多粗的排水管道上方推下去,然后迅速后退,以躲开现出原形的蛟龙掀起的巨大水花。
蛟龙的身体虽然看着庞大却并不十分沉重,正值雨水旺盛的夏季,排水管里排出的雨水湍急,可以轻易地将蛟龙的尸体推向深水区,防止被他人发现。
不等河床恢复平静,唐屏邱垣二人就驾车驶离了抛尸现场。
来到小区门口,车辆停稳,唐屏转头对主驾上的邱垣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邱垣目视前方,用手指敲了两下方向盘,回道:“上去吧,我要走了。”
“你的选择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吗?”
邱垣转过头来,假装有点恼怒地说:“不要质疑我的聪明才智。”
“你别后悔。”唐屏毛躁地开门下车,头也不回地朝小区内走去。
邱垣的视线追着唐屏无情离去的身影探头探脑,嘀咕了一句:“这生离死别面前,亲一下抱一下都没有。”
等到唐屏的身影彻底消失,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靠在车身上,仰头望天,月亮蒙在云里,跟发霉长毛了似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邱垣低下头,看到唐屏又从小区门口跑回来了,她朝他猛扑过来,窝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原来生离死别面前亲亲抱抱的环节是存在的,邱垣也抱住她,两人身体相贴的部位捂得热烘烘的。
这样抱了许久,邱垣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唐屏挂在他脖子上的两条手腕光溜溜的,上面什么也没戴。
“你怎么把珠子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