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次
朴县令跪倒在地上,屁股翘得比天还高:
“呀,小小桐阴县,能引来陛下驾临,臣真是不胜荣幸哪。”
没得到皇帝的回应,他也不气不恼:
“陛下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臣为陛下准备了宴席接风洗尘。”
豁然上来一队美人,像一条长蛇,扭爬到皇帝跟前。她们戴着面纱,双手捧着瓷碗,袅袅婷婷地向皇帝樊璿行礼。
叮一声,为首的女子把瓷碗放在桌子边缘。
樊璿左手撑额,皱着眉头,掀开了瓷碗的盖儿。
这是一道蟹酿橙,橙色的橙壳包着橙色蟹肉,远远看去,仿佛盛着排泄物。
樊璿闻着这又腥又酸的味儿,连连咳嗽,他不懂,这菜怎么还是民间竞相追捧的名菜。
更令他不解的是,橙皮上,还插着一把小刀。
他想,这难道是菜品的别样设计,还挺特别嘛。
他凑近了脸细细端详,锋利的刀刃,照出为首女子含笑的眉眼。
樊璿脸色刷一下白了,后背啪地一声砸在了椅背上,他很快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两脚蹬地踢开了椅子,慌忙逃窜。
而那为首的女子,拔下小刀穷追不舍:
“狗皇帝,拿命来!”
樊璿捂着头,绕着柱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边跑还边呼唤侍卫:“救驾!救驾!”
那女子把蟹酿橙猛地一抛,樊璿来不及勒马,一脚踩在蟹酿橙上,滑滑滑滑出数米远,直到一头撞在墙上。
樊璿趴着墙,眼看那女子渐渐向他走近,樊璿喊出了她的名字:“嬿……四公主……你果然还活着,真好……”
几滴血水扑溅而来,模糊了视线,樊璿下意识闭上了眼。
当他再睁开时,那个刺杀他的女子早轰然倒地。
御前侍卫叶赫双手抱拳,单膝跪在他身前:“微臣救驾来迟,刺客已被击杀!”
……
“啊!”嬴花嬿捂着心口,惊醒过来。
丫鬟粉蝶儿正捧着木盆,准备为她梳洗,被嬴花嬿的尖叫吓到了:“公主,发生了什么?”
嬴花嬿观察着四周,屋子不大,陈设清雅,墙上还挂着一幅前朝皇帝遗像——显然,这是她的屋子,不是地府。
刚才,是在做梦吗?
嬴花嬿揉揉眼睛,对粉蝶儿说:“我说过,不要叫我公主,前朝灭亡了,我也不是什么公主了。”
粉蝶儿置若罔闻:“公主,不要忘了我们的大计。”
嬴花嬿握紧了双拳……
今天,她将作为朴县令献上的美女,觐见皇帝,然后在席间伺机刺杀。
她是前朝的公主,要不是当朝皇帝灭了她的国,杀了她父母,她怎会落得流落民间的下场?所以,她和当朝皇帝有着深仇大恨!刺杀当朝皇帝,更是她义不容辞的使命!
嬴花嬿热血沸腾,拿起悬挂墙上的剑,想到这利器不能带去面圣,又悻悻地放下了。
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临出门,她还想叮嘱粉蝶儿几句:
“好姑娘,我一进县衙,你马上带着我的家产逃跑,逃得越远越好,别让官兵抓到你。”
粉蝶儿的回复,和她记忆中一字不差:
“公主说什么?我虽然是一个丫鬟,也明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
因皇帝驾临,县衙进出管控非常严格。嬴花嬿连鞋子都不得不脱下来,给嬷嬷们里里外外翻了三遍,以防鞋底藏了东西。
凶器是不可能带进来的。所以,嬴花嬿选择在帮厨时,悄悄把削果刀插进橙皮。
然后,她将蟹酿橙放进瓷碗,亲手捧出,乖乖站在礼堂外,等待皇帝召见。
“小小桐阴县,能引来陛下驾临,臣不胜荣幸。陛下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臣为陛下准备了宴席接风洗尘。”
听到朴县令阿谀奉承的声音,嬴花嬿就心里来气。这个狗官,平时一点人事不干,对皇帝倒殷勤得很。
“你有空为朕物色美女,倒不如为老百姓做些实事!”
“陛下冤枉啊,臣这两年,兴修水利,建设县学,百姓对臣是有口皆碑啊!况且,那些美人们在外边等了这么久,陛下召见一下,不满意的话送回去就是了,不能让她们白来一趟啊。”
“那你倒为朕讲讲,来的美人都有谁。”
“这第一位啊,是咱县的第一美人花四娘……”
“花四娘?朴卿啊,你是否知道,前朝的嬴四公主,名字里也带‘花’。”
嬴花嬿暗叫不好,正想转头离去,却听朴县令还傻乎乎地为她辩解:
“陛下,这纯属巧合哪。花四娘是本县花秀才的女儿,在族中排行第四,所以叫花四娘。再说,嬴四公主不是早就自焚而死了吗?”
“花秀才?哪来的花秀才?他名叫什么,是哪年考的秀才?”
“是前朝的秀才,在战乱中死了。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么会和嬴四公主勾结呢?”
“那你把花四娘关起来,等朕亲自审她。”
“陛下,这花四娘究竟犯了什么错?”
嬴花嬿听得不耐烦了,她已经暴露了,再等皇帝跟县令啰嗦,怕就跑不了了。她放下瓷碗,撒腿就跑。
然而,还没跑出两步,她手腕上就被一股力量牵制住了,转头一看,又是御前侍卫叶赫。
嬴花嬿惊讶地问:“你不是在县衙大门守着吗?”
“陛下召我回来的。你这女子,着急逃跑做什么?”
“如厕,如厕……”嬴花嬿焦急的样子,哪像有假?
可叶赫还是不信:“如什么厕?你是朴县令搜罗来的美人吧。陛下马上召见你了,你怎么能擅自离去?”
眼见着叶赫将强行把自己带走,嬴花嬿反手一捶,与他缠斗了起来。
“你心虚什么!我知道了,你就是陛下口中的花四娘!你果真是前朝余孽?来人啊,抓反贼!”叶赫喝问。
叶赫的思维,要多牵强就有多生硬。然而,作为皇帝的手下,他们拥有天然的正统地位。他这一喊,朴府的家丁、护院,竟然都来帮忙。
嬴花嬿寡不敌众,且战且逃,逃出了叶赫的包围圈。一支箭矢射来,直直刺入她胸膛……
#第三次
“呼——呼——”
嬴花嬿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她急忙捂上胸口,不停地喘气。当她的手与实体的胸脯接触到时,她竟有一种奇异的恍惚感。
“公主?公主!”粉蝶儿推醒了她,满脸惊恐。
嬴花嬿掀开被子,冷汗涔涔:“粉蝶儿,我又做噩梦了。”
粉蝶儿急忙来扶她:“公主,您可是累着了?别忘了我们今天的大计。”
嬴花嬿揉了揉太阳穴,强使自己的情绪从梦中抽离。
“粉蝶儿,我一进县衙,你马上带着我的家产逃跑,逃得越远越好,别让官兵抓到你。”
不等粉蝶儿开口,嬴花嬿抢先说:“你是不是要说,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粉蝶儿诧异不已:“公主,你怎么知道?”
嬴花嬿越发怀疑,先前那两次刺杀,真的只是梦吗?
无论是不是,她得到了一个启示:花四娘这个化名,太不可靠了。
别人不知道,皇帝可是知道嬴四公主名讳的,花四娘这名字,简直是按头告诉皇帝自己的身份。
所以这次,她和朴县令说,自己要改名叫香满衣。
朴县令拍掌称赞:“香满衣好啊。我要去青楼,看到头牌姑娘叫花四娘,我不会有任何兴趣;但要是头牌姑娘叫香满衣,嘿嘿……”
嬴花嬿皱了皱眉,拿本公主与青楼女子比……
嬴花嬿带着众姑娘等在门外,皇帝又和朴县令在言语上纠缠了起来,让朴县令介绍姑娘。
“陛下,这第一位啊,是我们桐阴县的第一美人,香满衣。”
“桐阴县第一美人不是花四娘吗?怎么又成香满衣了?你们桐阴县,到底有多少第一美人?”
“嘿,陛下明察,这香满衣与花四娘,就是同一个人。”
嬴花嬿拍了拍额头,暗骂朴县令这个蠢货。
“既然是第一美人,那让她进来吧。她的菜,就不必端上来了,朕现在没有食欲。”
嬴花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难道皇帝发现了什么端倪?只是,没了瓷碗,她该把利器藏在哪里……她进门前,一定又要遭受重重搜查。全身上下,哪里藏得住?
这时,她摸了摸头发——她发髻上的银簪,不就是最好的利器吗?
一进屋子,嬴花嬿在朴县令的指引下向皇帝行礼。
她微微屈了个膝,行礼行得敷衍极了。
朴县令踢在她膝盖上:“你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
嬴花嬿只想翻白眼,要不是樊家人抢了她家的江山,现在还指不定谁向谁行礼呢!
“朴卿,罢了。”看来皇帝并不想计较她的“不懂规矩”,他挥了挥手,命令朴县令带着仆从退出去,并令叶赫待在门外随时待命。
这正是下手的好机会!嬴花嬿悄悄低头,矫揉造作地说:“让妾来服侍陛下宽衣……”
她扭着身子,用自己都觉恶心的姿态,猫步向前,扑在皇帝胸口。而皇帝反手一抄,摘下了她的面纱。
“其实,不摘面纱我也认得你。四公主,别来无恙。”
嬴花嬿还没来得及害怕,先拔下头上的银簪,立即向皇帝刺去,被皇帝眼疾手快地扼住了手腕。
“四公主,冷静啊,冷静。”
皇帝垂死挣扎,“四公主,你想想百姓吧。新朝才建立多少年,这时国君死了,免不了是一场动荡,受苦的是百姓啊。”
嬴花嬿才不吃这套:“你口口声声为百姓,为百姓。你和你爹改朝换代时,又屠杀了多少百姓?”
“你口口声声为百姓,为百姓。到了桐阴县,又是开宴席,又是收美女,半点不体察民情。这又算什么为百姓?”
“怎么,如今面对我,你又为百姓起来了?”
她手腕一弯,企图刺伤皇帝的手臂。皇帝翻滚着剧烈挣扎,一不留神滚到了榻下,撞碎了榻边的花瓶。
“陛下!”听到花瓶碎裂声,叶赫破门而入,眼见嬴花嬿拿银簪指着皇帝,他惊慌地大叫:
“好大胆的民女!竟敢来刺杀陛下!陛下,莫慌,我来救你了!”
皇帝捂着流血的膝盖,踉跄起身:“叶赫,你退下……”
只是,碰撞的刀戈,盖过了他的声音。
叶赫左手持剑,在空中划过一条银亮的弧,向嬴花嬿挥去……
“小心。”皇帝跨了一个大步,伸手推开她,惯性之下,他嘭地摔到地上,膝盖的血,一条一条流进地缝。
叶赫慌忙收手:“陛下?陛下?你没事吧……您这是何苦呢?”
他们的身影,映在了嬴花嬿眼眸里,她目不转睛地观望着,良久,却凝结出了两滴泪花。
#第四次
“公主,您怎么睡着睡着还睡哭了?又做噩梦了?”粉蝶儿拿着沾水的毛巾,细心地为嬴花嬿擦洗脸庞。
嬴花嬿擦擦眼角:“粉蝶儿,我们安心过日子吧。”
“公主,我干了什么事情?怎么就没安心过日子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要去刺杀皇帝了。”
粉蝶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主,您这就放下了?”
“灭了我国家,杀了我父母的,是樊二龙父亲,不是他,他也是无辜的……”
粉蝶儿掰过嬴花嬿的脑袋:“公主,您在想什么呢?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要不是樊荣昌造反,他樊璿能当上皇帝?您跟他共情什么呢?”
嬴花嬿无话可说,又枕着手臂躺下:“唉,当年,十三岁的我为什么要逃婚呢?”
“当初,樊荣昌已经把我赏给樊二龙当小妾了。如果我不逃,以他对我的情分,或许能封个贵妃。再生个太子,江山就流着我们嬴氏的血了。”
话虽这么说,但嬴花嬿也深切明白,让她居于樊二龙之下,日日看他和他正妻的脸色过活,她过不了这么憋屈的生活。
“公主,你清醒些,当贵妃有什么好?你没有家人,没有势力,只能指望皇帝的良心。他灭了你的国,赏了你一颗甜枣,你要为这颗甜枣感激他?”
“如果我当了贵妃,我可以在侍寝时,把匕首藏在枕下,想刺杀不也比今天方便?粉蝶儿,为什么我当年只想着逃婚,今天才想到杀了皇帝复仇?”
嬴花嬿越想越烦恼,比起樊二龙,她最想杀的,还是樊荣昌。当年她没有能力杀,如今有了能力,杀了他的儿子也算解气……
想到这儿,嬴花嬿又斗志满满地拿起剑,再想起面圣不能带利器……
她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在蟹酿橙里下毒。
只是,蟹酿橙由她在县衙亲手制作。她哪知道,县衙把毒药藏在哪里?如果开口问嬷嬷,那她的意图也太明显了……
不如用老鼠药,一般厨房的柜台里,会藏着些老鼠药。
嬴花嬿借故支开了嬷嬷,悄悄把药下在里面。
这次,皇帝竟没有和朴县令起言语纠纷。她们顺利地进到屋内,叶赫说:“陛下病了,你们放下东西就走吧。”
别人不明白,嬴花嬿却立即明白了,皇帝怕是已经离开了桐阴县。她的父皇,也曾用类似手段遮掩了行踪。
她虽然想杀皇帝,可她不能让无辜者受累。不然,她还和樊家那帮人,有什么区别?
嬴花嬿装作毛毛躁躁的样子,手肘一顶,碰碎了瓷碗,碗里的蟹酿橙一并撒了出来。
叶赫一听这声音,立马警觉了:“你什么人!想做什么!”
嬴花嬿提起裙子跪下,赶紧请罪,心里暗想,叶赫大哥,你非得跟我过不去吗……
还是朴县令打圆场:“这丫头出自民间,不懂规矩,难免毛躁了些,叶大人就放过她吧。”
叶赫却坚持,这民女定是知道了什么,让人牵来一条狗,试吃地上的残渣。
狗儿只是嗅嗅味道,就已汪汪狂吠。再舔几口残渣以后,当场吐了白沫。
叶赫大惊失色:“是谁要毒害陛下?你这民女,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嬴花嬿脑子飞速运转着,她想,接下来,叶赫就该审查这碗菜经过了谁人之手,查到只经手她一人以后,基本就把嫌疑人锁定为她了。
她可以攀咬别人,但她这个下毒者,注定罪责难逃。
然后,她会被扔进监牢,严刑拷打,皮鞭、烙铁、老虎凳……想到这些,嬴花嬿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最划算的方法,攀咬了别人,立即自尽,来个死无对证……
于是,她指向朴县令:“大人明鉴啊,是朴县令指使我的!他和前朝余孽勾结,想要谋害陛下!”
说完,她不等叶赫反应,就义无反顾地撞向了桌角……
#第五次
“公主,都日上三竿了,你怎么还不起?你忘了我们的大计吗?”
嬴花嬿倦倦起身,仍然头昏脑涨的。下毒一计,真是蠢到不能再蠢了。皇帝跟前,怎么会连个试毒的都没有?
嬴花嬿拿起悬挂墙上的剑,刺杀皇帝,真是好难,利器带不进去,毒也难下……
她跺了跺左脚,暴起青筋,气愤地把剑一丢。剑砸到她脚上时,她才稍稍清醒。
她又附身捡起,盯着这柄剑,忽然盯出了灵感。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等到了县衙,她向朴县令提出,她要给皇帝表演舞剑。
朴县令这个傻帽也没有多想:“想不到花四娘子还会舞剑,您真是技多不压身,怎么您这样优秀美丽的女子,却没人要呢?”
嬴花嬿又想翻白眼,什么没人要,是本公主看不上你们县这群凡夫俗物!
因要舞剑,朴县令就不让她端菜了。菜上完后,朴县令对着皇帝拊掌大笑:“陛下,接下来还有一道重头菜。”
“这是我们桐阴县第一美人花四娘,她最擅长舞剑,可谓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他的声音里,嬴花嬿大步流星地进场。她戴着紫色面纱,拿过朴县令手里的剑,先踮起脚尖,来个旋转,如同秋风落叶;再是举剑直直向上插去,仿若双峰入云。朴县令生怕被她误伤,后退避让,还不忘默默拍手,心道花四娘真是有本事,陛下该高兴了吧。
可惜陛下并不高兴,他眯起眼睛,把酒樽往桌上一仍,任它酒滴四溅:
“朴卿,你们的第一美人,怎么还会舞剑?”
“第一美人会舞剑……怎么了,不行吗……”朴县令一边拍手,一边声如蚊蚋地回答。
话音未落,只见嬴花嬿一个流风回雪,把剑直直刺向皇帝座驾。
朴县令往后一摔,双手紧抱着头,一骨碌爬到桌底。
皇帝随手抄起一把椅子就挡在身前,不料嬴花嬿一插一拔,轻易破了他的盾牌。他只能绕着桌子,一路跑,一路丢盘子,一路大喊“来人,救驾啊!救驾啊!”
“陛下莫慌——”又是御前侍卫叶赫,举着弩箭破门而入,连发几箭向嬴花嬿的手臂射去。
几发皆中。嬴花嬿捂着手臂瘫在地上,手中的剑柄随之掉落
“好个胆大包天、祸心深藏的民女!你竟敢来刺杀陛下!陛下千金贵躯,岂是你能随便杀的?陛下,您要怎么处置这个民女?”事态平息了,朴县令终于能冠冕堂皇地指责她了
皇帝坐回了正座,半边脸陷在椅子的阴影中:
“叶赫,朴卿,你们都退下吧,朕要亲自审她……”
“陛下不可!这民女若再想刺杀你……”在皇帝冷峻的目光里,叶赫不再说下去。
堂内的气氛,冷清得像一锅白粥。嬴花嬿仰面看向皇帝,冷笑,像毒蛇一般缠上了她的脸。
“我输了,请陛下处置吧。”她冷静地,毫不带感情地说出了这句话。
皇帝喝了一口茶:
“四公主,别来无恙啊。可惜,我这里没有碘酒,你手臂上的伤,只能暂且忍忍了。”
他蹲下身,搀着嬴花嬿受伤的手臂,试图扶她起身。
嬴花嬿坚决不起,神情漠然。
皇帝犹豫了良久,才坐回正座,他掰着手指,一掰一问:
“这些年来,你过得怎样……”
“你还是独立门户地过吗……连我都知道,民间有盗贼专抢孤女寡妇的钱财。如果可以的话,找个……”
嬴花嬿淡淡地抬起眼眸,不肯回答一句。
“我……那不说这个了……四公主……以前……”皇帝眉头全乱,左手擦着右手,右手搓着左手,显得张皇无措。
嬴花嬿料想他又要拿小时候的事打感情牌:“说来说去,不就是想劝我放下仇恨吗?”
“四公主,我只是觉得……你好傻……”
“你身为前朝公主,身份多敏感啊!我不追杀你,你为何还上门送命来?无论你刺杀是否成功,你都不可能得以善终!
“况且,即使你杀了我,又能如何?先帝太祖育有十三子,我死了,我朝皇位自有后来人继承,你难道能实现你的复国美梦吗?家国兴亡自有时,前朝气数尽了,它不能复了。”
“住口!”泪水,顺着嬴花嬿的脸颊滑下。
她抹了把眼泪,笑了:“上门送命?无论我刺杀是否成功,我都不可能得以善终?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我不需要樊家人高高在上的赦免。”
沉默,一片死寂的沉默。嬴花嬿轻轻合上眼,金色的阳光,照进她眼缝。
她终于听到皇帝下令了:“把她押入大牢,重刑审问。”
他说得一字一顿,仿佛说出这句话,需要极大的力量。
……
幽暗潮湿的牢房,只有那扇高高的栅栏窗,微微透出些许阳光。
嬴花嬿蜷缩在角落里,想象着她会以怎样痛苦的方式死去,审讯的鞭子,她能挨过几下……
她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对她用刑。倒是在天色全暗以后,一个狱卒悄悄打开了狱门。
“您是前朝的公主吧?我虽然是介草民,但我誓死追随前朝。趁现在,皇帝喝醉了酒,无暇管您的事,您快走吧。”
嬴花嬿不疑有他,在狱卒的掩护下离开了。直到出门后,她才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不敢回去查证,怕万一事实不如她想得那么浪漫,她就满盘皆输。
她回到了花府,她的徽式小院还在,粉蝶儿还在,她的家产也还在。
“公主,半炷香前,县衙的人来送过东西,说是您掉的……”
粉蝶儿呈上来,那是一支桃花钗。
那是一支金镶玉钗,做工极其惊细,可色泽黯淡,许是主人常常抚摸的缘故。粉嫩的桃花断了两瓣,留下平滑的裂痕。钗铤微微弯起,流苏缺了一根。
刹那间,回忆席卷而来。
春日的秋千上,十岁的嬴花嬿端详着桃花玉钗。
“喜欢吗?”樊二龙握着秋千的绳子。
“你花了多少钱?是不是把这个月的例银,都拿去打金钗了?”
嬴花嬿不知道该不该收。她知道,樊二龙在宫内地位有多尴尬。他是大将军樊荣昌送进宫的人质,被苛待是常有的事。
“我……我……你不要有愧疚感,我花钱就是为你,你不收下,我的钱就白花了。”
嬴花嬿双脚一点,从秋千上走下:“来人,给樊二公子宫里送锭银子。”
她把花钗插上发髻,回头对樊二龙说:“钱我给你,就当我托你去宫外打了支金钗。以后,先顾好自己吧。”
她想说,不要做这类“自我感动”的事,但这话太伤人,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宁愿苛待自己,也要讨好公主,这样的樊二公子,如何能让她信任?
就像他的父亲樊荣昌,连亲生儿子都能轻易舍弃,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她对樊氏父子的判断,是正确的。
十三岁那年,大将军樊荣昌举兵攻下皇城,登基为皇。
从前优渥奢靡的生活,尽成了幻影。
红烛帷帐里,嬴花嬿用桃花钗细细剔着烛灯。
“侧妃,二皇子要见您。”宫女在门外报。
“告诉二皇子,婚前夫妻不宜见面,让他回去吧。”
她不想与二皇子纠缠,今夜,是她婚前的最后一夜,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她不能让二皇子误了大计。
她的父皇母后殉国自尽,大姐葬身火海,二姐三姐被乱军凌辱致死。而她,被拘禁在宫外驿馆,将要与二皇子成婚。
樊荣昌听大臣说,二皇子做质子时,和嬴四公主关系最好,所以决定成全这桩美事,把嬴花嬿赐给二皇子为妾。
嬴花嬿对此嗤之以鼻。她确实对父皇说过,想要樊二龙做她驸马。
可那时,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樊二龙看她的脸色行事;做了樊二龙的小妾,就是她依附樊二龙为生。
哦对,樊二龙已经改名了。樊荣昌嫌“二龙”这名字太俗,给他改名樊璿了。
她已然能想象出十年后自己的样子:形容枯槁,颜色憔悴,巴巴企望着樊璿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点点恩宠。
她才不稀罕樊家父子的所谓恩惠,所谓成全呢!
她愤怒地敲下花钗,钗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意识到下手重了,拾起钗子,放在红烛前。
木桌上,金质的钗铤反射着微弱的烛光。片刻后,它反射起熊熊的火光。最后,木桌被烧裂,钗子落在地上,反射起清冷的月光。
樊荣昌昭告天下,前朝的嬴四公主葬身火海……
记忆与现实重合成模糊的影像,再渐渐变得清晰。
嬴花嬿握住花钗,留下两行眼泪。
#尾
“公主,日上三竿了,怎么还不起床?”
听到粉蝶儿的声音,嬴花嬿略感不耐烦:“又是为了我们的大计吗?”
“公主,您睡糊涂了?把昨天的事情记到今天了?”
“皇帝呢?”
“他今天一早已经离开了桐阴县,去下一个县巡视了。”
嬴花嬿瞪圆了眼睛,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无奈。她想起什么,慌慌张张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支桃花钗……
大概是昨晚睡时太用力,又压碎了一朵花瓣,最后两朵残瓣,孤零零地隔蕊相望。
花钗多容易修复啊,她找个民间手艺人,金镶玉玉镶金,总能重塑五朵花瓣。
但她不想那么做,有些东西,残缺的才是最合适的。
她把玉钗放入木匣:“粉蝶儿,我们换个地方,去梧雨县投奔我隐居山林的远房堂叔吧。”
“公主,您做什么,我都支持。昨夜,你回府以后,我也没追问发生了什么。你没有刺杀成功吗?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嬴花嬿不想回答粉蝶儿的二连问,只说:“皇帝知道了我的藏身之处。昨天他不收拾我,今天呢?明天呢?十年以后呢?我不能一辈子凭着他的良心过活。”
她一边收拾着细软,一边说:“等到了梧雨县,我要换个化名,花四娘太惹眼了,以后,我就是燕六娘……”
粉蝶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天,她驾着一马车行李,出了桐阴县城门,再没回来过。
桐阴县的百姓,都不知女商花四娘,为何一夜之间人走楼空。
结合皇帝微服巡游桐阴县的故事,民间编出了各色各样的话本子,什么皇帝对貌美女商一见钟情,执意纳为妃妾,因花四娘出身卑微,他们的爱情受到了太后乃至朝臣的反对……
至今,花四娘的后宫故事,仍是影视改编的热门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