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被人类抛弃了。
被雨水淋到的四肢关节开始变得酸疼干涩。对没错，关节处不是生锈，而是疼，像人类那般活生生的疼。
可他明明是一个仿生机器人。
和那些容貌绮丽、脑袋灵活的仿生人相比，333要显得格外普通，普通的就像是一个人类。
普通的外表，普通的甚至说的上是愚笨的头脑和四肢。
他小心翼翼地缩在垃圾站的角落里，这里没有他的去处。
上一个人类在他身上殴打的痕迹还在，可是却没有人替他修理。大家都嫌弃他实在不像是一个仿生人，可是与此同时，又会生出些隐秘的快感来。
毕竟，他实在太像人类了。会疼会叫会哭，得到回应的发泄只会使他们更卖力、更舒畅。
“啊，医生又开诊了吗？这次我们得快些，上次差点就没有赶上。”
333听着几个人类小姑娘的交谈，灰败的眼神亮了亮。
这是他第三次听见这个“医生”了，人类都说这个医生是菩萨心肠，每周三都会免费义诊，解决了邻里邻外乡亲们的不少疑难杂症。
所以，他会替自己治疗吗？333的眼睛扑闪着，逼真的睫毛轻扫着眼下的一枚黑痣，乖巧极了。
……
“稍后我会给您开一份处方，您照着这个去药房拿药。女孩子一定要注意保暖，切不可贪凉。”
温弈尘看完了最后一个患者，他将手指从病人的腕间移开，摸索向一旁的笔纸，写着一手好看的毛笔字。
坐在他对面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接过处方单，一张小脸不知是热的还是怎的，憋得通红。
“医生，您怎么知道我是女孩子。”她眼神含怯，声音却甜甜的。将那一纸处方塞进了心口处的口袋，如视珍宝。
温奕尘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阳光在他睫翼上舞动，照的眸子像琉璃般发着光，“身体是会说话的。”
他只留下这一句，便着手开始收拾着东西。
就在这时，门口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温奕尘对着门口的方向偏了偏头，清润温柔的嗓音传入那人耳中——
“不好意思，今日的义诊已经结束了。您方便下次再来吗？”他也不拒绝，只是征求着那人的意见。
来人听见这句话，脑袋即刻耷拉了下来。他拖着脚步在门槛上蹭了蹭，一语未发，准备离开。
“等一下——”
就在333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他被身后的人喊住了。
“您进来吧，就当您是最后一个。”温奕尘将收拾完好的医具再次摆放出来。
那脚步声听着实在有些可怜，或许不是不可以通融一次。
333听见医生松口，将眼睛瞪的大大的，嘴角也小心翼翼地咧开了一抹笑。
医生果然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好人。
333学着那些人类的模样，规规整整地坐在了椅子上，后背却因为紧张崩的笔直。
他偷摸摸地看着医生直视前方的眼睛，浅褐色，和阳光的颜色好接近，看着就让人觉得温暖。
“请您伸出手。”温奕尘没有摸到面前的手，低声提醒道。
闻言，333这才手忙脚乱地将两只手胡乱伸出，还不慎打掉了桌角上放的一瓶碘酒。
“唔，对不起。”他下意识抱住了头，做错了事，会被打，这是他用身体学会的道理。
温奕尘显然是被333的举动迷惑到了，他愣住了神，片刻才缓缓摇摇头，回道：“不碍事。您没有受伤就好，现在可以开始了，伸出一只手就行。”
于是，333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左手，深秋的天气里，他是穿着一件短t，露出的胳膊上满是用刀具或是棍棒留下的刻痕，交错杂陈。
在抚上他脉搏的那一刻起，温奕尘好看的眉头便皱了起来，333站在外面观察了他一天，都未见他神情如此严肃异常过。
“医生，我是得了什么绝症吗？”333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事实上，如果他是人类的话，柔软的仿真肌肤上应该已经泛上了一层粉。
温奕尘少有的没有回应。
“抱歉，我是人类医生，只能替人类诊治。”良久之后，温奕尘松开了手。
面前的仿生人，构造与人类实在是太像了。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他是否也有着用来呼吸的肺和用以进食的胃。
只可惜，冰冷的皮肤做不了假。再逼真的仿生人，都不会拥有人类的温度。
“谢谢医生，麻烦您了。”333落寞地收回了手，手指习惯性地在那些伤口上撕扣着。
他弯身，替医生将打碎的碘酒瓶收拾好，然后用衣角擦了擦桌上的污渍，最后将板凳复原后，才转身离开。
“等一下——”
就在他走出了三米远之后，听见医生又叫住了他，333眼中的光灭了又亮，亮了又灭，灯泡一样。
“对、对不起。我现在身上没钱，但我会想办法去赚到的，到时候一定会陪给您。”333苦着一张脸，他以为医生是要让他赔付碘酒的钱。
“手臂上的伤口，哪里来的？”然而，温奕尘只是问出了一个问题。
333歪着脑袋，显然也没有想到，但他还是在认真思考过后做出了回答：“不记得了，好多好多人。”他尝试掰出手指一个一个数，却发现太多了，数不过来。
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333拖着脚步又准备离开。
“我不能保证我可以医治好仿生人的伤。”
333又停住了，他在思索医生这句话的意思。圆碌碌的眼球转啊转，一时之间，思绪乱作了一团，将他本就不足的脑容量压缩的更加狭隘了。
“不愿意吗？抱歉，是我唐突了。”温奕尘久久没能等来答案，以为是对方不愿意，便默默低头收拾着。
不愿意？333眨了眨眼睛，他怎么会不愿意，他愿意的！
“医生，我愿意！可是您真的愿意替我治疗吗？我没有钱……”他只是个一无是处的仿生人，什么都做不了。
“嗯，我不收钱。”温奕尘略微勾了勾嘴角，唇形饱满，透着光泽。
“您真是个好人。大家嫌弃我又笨又丑，都不愿意雇佣我，您是第一个愿意免费为我看病的人类。”333龇着一口大白牙，笑起来傻傻的，他连忙跨过台阶再次跑到了医生的面前，乖巧地坐下。
温奕尘收拾着医具，心中记着数量，却发现少了一个。
他修长笔直的手在桌上摸着，333看着却奇怪地咕哝着嘴说道：“医生是在找这个吗？”
333将面前的一把小镊子递给了温奕尘，待温奕尘拿到时，点了点头，温柔地道了句谢。
“是它，谢谢你。”
可是奇怪了，这镊子明明就在他眼前，为什么医生会找不到呢？
联想起方才看到的一些画面，一个古怪的想法开始在333脑袋里成型，他试探着伸出双手在医生眼前晃了晃。
没有反应。
“医生，您是看不见吗？”思想单纯，毫无城府的333憋不住话，他直白地开口问道。
温奕尘的手指一顿，已经很久没有人当面这么问过他了，大家似乎都在为了维护他的自尊心，对此避而不谈，只称赞他高超的艺医术。
“嗯。”温奕尘淡淡应道，他伸出手指，指尖在眼睛上覆着，像是在回忆，“已经瞎了很多年了，习惯了。”
“没事的医生，我可以做您的眼睛，以后您想找什么，我都可以帮您找到。”333不懂人类的情绪，也无法感同身受医生的悲伤和无奈，但是他知道了自己可以做的事，可以为医生做的事。
这个认知使他有些开心，因为如果他对医生有用的话，就可以留下来了。
温奕尘因为333不假思索的一句话，竟然开始思考这是出于本心，还是设定好了的台词。
不过，仿生人又怎么会有心呢？
“好。”他不知还可以说些什么。
“我叫温奕尘，请问怎么称呼你，仿生人先生。”
“我叫333，您叫我3，33或者333都可以。”333笑的没心没肺，他再一次为自己有了去处和雇主而感到开心。
事实上，温奕尘既不想叫他“3”，也不想叫他“33”，更不想叫他“333”，实在是都有些奇怪。
“你愿意我帮你取一个新的名字吗。”温奕尘礼貌地试探道，“若是不喜欢，也可以拒绝，无妨。”
“当然！”333眼神里迸发出了期待的光芒，“333”某种意义上，只算得上他的编号，而非名字。只是历代雇主都不愿意花心思给他取名，便一直叫他的编号了。
“好，那以后我便叫你小九了。”温奕尘看不见，但莫名觉得眼前的仿生人似乎在摇着尾巴。
小九凑到了温奕尘眼前，毛茸茸的脑袋像只小狗一样晃来晃去，“医生，我好喜欢这个名字。你是怎么想到这么好听的名字呢？”
温奕尘不习惯与人凑的如此之近，可是转念一想，对方只是一个仿生人罢了，他便停下了避让的念头。
“这个你便自己想吧。”温奕尘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冷峻的脸下闪过了一道思绪——
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不大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