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中的时日流逝得很慢。
清晨,伴随群鸡的声声啼叫,顾朝暮早早便醒了过来。
“有些冷……”她悉悉索索地穿好衣裳,轻手轻脚地走下楼。
这间木屋有二层,她住楼上,棠溪徹住楼下。如此,她必须照顾到他的作息。
三日来,她的身子愈发轻快,不似先前那般憔悴;不过棠溪徹的症状并没有明显的改善,她试探地问,他却总是答不上来。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顾朝暮在心底默默地想。
推开门扉,走下台阶,迎面而来的是一条石路,她一步步踩在方正的石块上,越过潺潺流水,拾阶而上。
身后的人家聚拢成一团,放眼望去,四面环山,满目青翠。
顾朝暮寻得一块平石,拂去上头的枯枝败叶后便坐了下来,托腮静默地望向远处。
斜下方的那片田地里,不知何时来了人,只见他的肩头挂着块长巾,手握住锄头在奋力地耕地。
风霎时吹来,把汗水吹进了他的眼,季长生不得不停下手,抬起身时却微微一顿。
那是一位不属于山的女子,粗布裹挟着她的不俗,澄澈的眼眸映照出初升的朝晖,风牵动起她的衣摆,翻涌的衣波不经意间掠走了他的心神。
他仰首眺望,宛若在瞻仰落尘的神明,神明对望之际,他怯生生地收回了目光。
“敢问阁下,这种的是什么?”
顾朝暮利落地跃入田埂,向那位愣神的少年步步靠近。
她想起季桉留了点荒田给他们耕种,只是她不懂当下的时令应种什么蔬果,便想着向庄稼人讨教讨教。
“菘。”
季长生一只手握着锄头,另一只手偷偷放到身后去,生怕手背上的土渍会被面前的人瞧见。
他羞赧地退了一小步,目光略微瞥向旁边的青苗上。
“原来是菘,”顾朝暮蹲下身细细打量,望见这田地间罗列整齐的青绿,赞许道,“阁下的苗养得好生不错。”
“过奖……”季长生闻言心里一喜,但还是有些生疏地开口吐露二字,他很少遇见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这座山寨的年轻人大多都翻过山头去下面谋求生计,再过一年,他便也要孤注一掷地出山,闯荡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原本他的阿娘想让他留下,开春便为他寻了一门亲事,那是寨中的另一位寡妇。
二十三岁那年死了夫君,他的阿娘图她家中有些许田地,再加之膝下无子,便寻思让他娶过门,好生留在寨中过日子。
可他并不愿意将后半生封存在这座山寨之中,他想走出去,开一间包子铺,娶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生两三个娃娃,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在见到顾朝暮的那一刻,他的念想便加重了几分。
“阁下,我先下山了。”顾朝暮起身摆了摆手,沿着田埂跑回到山路上。
“我叫季长生。”
她从身边跑开的时候,季长生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掠过,他忍不住屏气想要留住这片刻的清香,却耐不住风的吹散,终究是一掠而过,难以回念。
他杵在原地,望向她远去的背影,直到她跑进那座小木屋时,心怦然一跳。
她的身边还有别人。
***
“去何处了,姑姑?”
棠溪徹将浣洗好的衣物端了出来,举起竹干把它们一一晾晒好。
“去看看田地里好种些什么菜。”顾朝暮走到一旁,俯身去木盆里拿起衣物,忽而她的手微微一僵,脸色不禁泛红起来,“你怎么……”
他竟然也洗了她的衣物。
“我只是洗了外衣,其他的没有碰。”看到顾朝暮面色有些尴尬,棠溪徹赶忙解释道。
“啊,那就好。”
说罢,顾朝暮匆匆帮棠溪徹晾晒完剩下的衣物后,回身走进屋内。
竹笋早就在后院里等候她,摇晃着尾巴,跌跌撞撞地扑进她的怀中,嘴里还不忘“啊呜啊呜”地叫唤。
“它还饿着呢。”
屋内,棠溪徹推门而出,手里端着一碗的薄粥,蹲下身放在了竹笋的嘴边。
一闻到薄粥的香气,竹笋便急不可耐地把脸埋进饭盆,“哼哧哼哧”地吃了起来。
“不急啊,没人和你抢。”顾朝暮亲昵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轻声说道,“吃这么多,以后要长成一只高大威猛的狗哦。”
“姑姑,我们会在山寨住很长的时日么?”
“等你病好了,我们就走。”
顾朝暮侧首看向身边的人,忙活了一早上的他,额间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衣袖间也沾染了水渍,麻布衣衫虚笼在身上,活脱脱一副乡野山夫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却被他看在眼里。
“姑姑笑什么?”棠溪徹歪头疑惑地开口道,抬手指向自己,“可是我脸上沾了灰?”
“不是,只是觉着阿徹你变了。”
“变得如何了?”
顾朝暮沉默了一瞬,轻笑道:“变得更真切了。”
“我对你不掺半分虚言,姑姑。”棠溪徹的目光轻落在顾朝暮的身上,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希望你也是。”
话落之时,顾朝暮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不经意地敲击了一下,神色倏忽变得有些局促,但她很快又镇静地回应道:“好,答应你。”
可人怎么会不说谎呢?在逼不得已的境遇下,口是心非是常态。
思及此,顾朝暮淡然一笑,起身走向屋内,留下棠溪徹陪着吃饭的竹笋。
而后她悄然又出门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篮子。
她将其中的药包拆开倒入药炉,静默地坐在一旁等候着。
直至药炉里飘出苦涩的气息,腾跃的火苗被顾朝暮熄灭,她将壶口抵在碗沿,药汁倾泻而出,全然盛在了碗中。
药是给棠溪徹煎的。一日三服,晚上的药剂中还添了一味安神药。
安神药是她从季桉手里要来的,两日来,她夜里总会听到棠溪徹的梦呓,那惊恐的声调透过木板在她枕边萦绕。
昨夜里她鼓起勇气推开门扉,走到他的榻边,清晰地听到他的声声惶恐,细听却听不清话中的言语。
于是她便去季桉家中寻求解惑。
“会不会是药的副作用?”她看着面前陈列的药材,抬首询问道。
“是药三分毒,不过如此看来,你侄儿的病情还是有希望好起来的。”
季桉将药材一一放入油纸中,回身又拿出各色的麻绳,按照服用的时辰分别包裹起来。
“明日我便要出山了,你们照顾好自己。”
“我和阿徹也会照看好竹笋的。”
顾朝暮接过沉甸甸的竹篮,道谢后起身欲走之际,又开口道:“季医师,不知山寨中可有过一名唤‘季清芸’的女子?”
闻言,老者的手指悄然蜷缩起来,站在药格前缓缓转过身,眼底意味不明地看向面前的人。
也不知为何,顾朝暮想要问出这句话,只是路上她又遇上了那位挑粪的妇人,这一回四目相对,她恍然想起那张熟悉的面庞。
“清芸,是姜清的女儿。”季桉轻叹了一气,幽幽地说道,“多年前,她与人私通,怀有身孕后下落不明,杳无音信……你在何处见过她?”
“记不清了,兴许只是重名,因为我见到的‘清芸’身边有年纪相仿的阿弟。”
“这样啊……”
在季桉的注视下,顾朝暮默默地退了出去,她径直走出搭有瓜棚的小院,出神地走在石路上。
季清芸是姜清的女儿,她和麦子是母子?
这个荒诞的推测在顾朝暮的心中久久不散。
可为何季清芸说麦子是自己的阿弟,二人在檀州边境相依为命,却不愿回山寨生活?
“可怜啊,可怜,一个残了左眼,一个成了哑巴。”
那时邵阿公的话再度在她的耳畔回响,她又回想起姜清那双满含哀怨的眼眸,心里顿时百感交集。
如此山清水秀的地方,竟给她们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到底是谁让她们骨肉分离,终生不见?
她思索着,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滚烫的碗壁,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姑姑。”
院外的人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畔,看到这一幕,嗔怪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药煎好了,阿徹趁热喝。”
棠溪徹没有顺着顾朝暮的话去端起药碗,反而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吹了吹她烫到的指腹。
指腹上传来的凉意让顾朝暮怔然一瞬,她望着那双专注的眼眸,赶忙将手收了回来,瞥过脸去望向门口。
恰巧这时候,她瞧见了不远处路过的人,是早些时候她上山遇见的那个少年。
她记得他叫季长生。
“姑姑,你认识他?”
棠溪徹疑惑地在顾朝暮身边坐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愈走愈近的季长生,心底滋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受。
“今早才认识的,他叫季长生。”顾朝暮不以为意地回过头,不再看向门外,“阿徹,快喝吧。”
“嗯。”
棠溪徹听话地捧起碗,漫不经心地喝着,余光却久久停留在那个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