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村。
柳婶坐在床边,借着月光,看着对增收赋税一事一无所知、睡得正香甜的儿子,默默流泪。
丈夫走得早,这些年她把自己当男人使,靠着村里分的四亩地,起早贪黑地劳作,硬是咬着牙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可如今,赋税突然涨了这么多,四亩田要缴四石粮,还有身丁税等着。吴铜今年正好十五,恰恰是要缴纳身丁税的年纪。这两样加起来,就是打死她,她也拿不出来。
缴不上税,等待他们的就是死路一条。
柳婶的目光落在吴铜熟睡的脸上,这孩子许是做了什么好梦,嘴角还微微上扬。
横竖都是死,与其让孩子跟着自己被官府折磨死,倒不如现在就走得干脆些。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在她心里疯狂蔓延。她颤抖着手,慢慢伸到吴铜的脖子上。
睡梦中的吴铜似有所感,眉头皱了皱,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母亲,“阿娘不乖哦,不睡觉明日不带阿娘去赶集咯!”
柳婶在察觉吴铜动作时立马就收回了手,强挤出一个笑容:“娘想给你盖盖被子,盖好了就睡。”
吴铜翻了个身,就要继续睡,嘴里还念叨着:“菜菜卖了钱给阿弟和阿娘做新衣裳……”
柳婶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轻轻拍着吴铜的背,哼起了从前哄他睡觉的歌谣,声音哽咽,却努力保持着平稳。柳婶节俭,就算入夜了,只要不是特殊情况也不会点灯,也正是因为如此,吴铜没有看到她布满泪痕的脸。
猛然增加的赋税也让清泉镇的百姓压力倍增,不少家庭都在缩减开支,能在家吃口糙米饭就绝不会下馆子。林家那两间原本宾客盈门的食肆,如今变得门可罗雀,正午时分也只有零星几桌客人。
林窈看着食肆两个手掌都数得完的客人,眉头紧蹙。
午饭时间过后,林诚把工坊和螺蛳粉点的伙计都带到了食肆里。
林窈看着这十几号人,说道:“这阵子店里的生意,大家都看在眼里。” 林窈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几人,“赋税加重,百姓手里没钱,食肆的生意怕是很难再好起来。我决定,先把两间店和工坊都关了。”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都露出慌乱的神色。
“师父,这、这就关了?” 王小鱼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她是一直跟着林窈从摆摊到开食肆的人,她知道林窈有多重视这些店,哪怕是自己都在这上面花了十二分心血。
林诚在一旁补充道:“大家别慌,关店只是暂时的。等过了这阵子,世道平稳些,说不定还能再开。
可这话并没有让众人安心多少。阿柱、阿福、素娘和赵娘子四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担忧。他们都是林窈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签的是死契,按理说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可如今店关了,他们没活干,难道真要白吃掌柜的粮食?
“掌柜的,” 阿柱率先开口,“店关了,我们能干些什么?总不能天天闲着,白占着掌柜的便宜。要是没活计,我就去山里砍柴,或者去码头扛活,总能挣口饭吃……”
林窈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想多了。”林窈放缓了语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当初买下你们时就说过,这世间没有人生来就低贱,你们既然跟着我,我就不会不管你们。”
食肆生意不好,每天还要准备食材,这样硬撑着也是赔本,倒不如休息一段时间,静观其变。
但是林窈看着面前几人忐忑不安的神情,就知道他们还是没法心安理得地呆在食肆里。她思索片刻说道:“你们若是觉得占了我便宜,那便每日到林家村寻我,替我上山挖野菜,如果不愿意的,也可以呆在食肆或者工坊里,我不强求。”
有活要干,他们就有价值。众人听到这样的安排,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当然这些都是对和林窈买来的人说的,至于王小鱼和王智两个自由身,就不是她能随意安排的了。
王小鱼自然也是跟着林窈跑,她是师父的徒弟,自然是师父在哪,她就去哪。
至于王智,他必然是不会留下的。他在这做帐房本来就是个幌子,如今那边局势越来越紧张,要不了多久就图穷匕见了,他再留在这个小镇子也没有意义了。所以就算这丫头今日不提这茬,过不了几日,他也要走了。
不过在临走前,他还得替自己的老友带点的吃的去。总不好空手去见人,他做这些都是为了那个流落在外的老父亲,可不是他自己想吃。王智这么想着,便也就开口了:“阿窈啊,你这食肆里还有些啥现成的吃食不?我瞅着你做的那些腌菜、酱肉都挺不错的,想着带点走。也不是我自己嘴馋,是要去投靠个老友,总不能空着手,带点这些家常吃食,也显得亲近些。”
林窈看他一脸坦然的样子,心里了然他大概是有了离开的打算,相识一场即是有缘,应道:“有呢,库房里还存着些刚腌好的酸豆角和酸笋,还有腊肉和腊肠,都是些拿得出手的东西。”
王智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不用太多,够吃两顿就行,你这手艺,带出去准保让人夸。”
把王智要的东西包好,林窈看着食肆里剩下的菜,决定做顿大餐,给大家鼓鼓劲。
越是艰难的时候,越是需要打鸡血。
林窈在灶房转了一圈,里面还堆着不少没来得及处理的新鲜食材,有前几日刚买的五花肉、鸡、鸭、鱼,还有些蔬菜。她拍了拍手,对众人说:“店里剩下这些菜放着也是放着,今儿我给大家做顿大餐。”
阿柱第一个欢呼起来:“太好了!我好久没吃过掌柜做的菜了!” 素娘和赵娘子也跟着笑起来,眼里的愁绪消散了不少。
两家店剩余的食材都被归拢到了一起,万春生和万春来一个煮螺蛳粉,一个炸臭豆腐。五花肉交给素娘做成红烧肉,鱼和蔬菜就交给赵娘子处理。
林窈则带着王小鱼开始折腾起了今天的重头戏——香酥鸭!
灶房里的鸭子都是她每日亲自去采购的,肉质饱满,用来做香酥鸭再合适不过。她先把鸭子放在清水里浸泡片刻,去除血水。
一个时辰后,林窈把鸭子放进烧开的水里焯烫,水面上很快浮起一层浮沫。她用勺子撇去浮沫,将鸭子翻了个身,让它均匀受热,片刻后捞出,用冷水冲洗干净,再次擦干水。
接着,林窈准备给鸭子定型。她用竹签将鸭腿和鸭身固定住,避免油炸时变形,随后把鸭子挂在通风处晾上半个时辰,让表皮变得干爽。“表皮越干,炸出来才越酥脆。”她对王小鱼说道。
晾好鸭子后,林窈往炒锅里倒了大量油,今天要做的鸭子可不止一只,油少了做出来味道就差了。林窈把鸭子放进锅,慢慢油炸,直到鸭身金黄泛红,表皮呈现出酥脆的质感。
“现在要复炸一次,才能让外皮更酥。”林窈说着,把炸好的鸭子捞出来沥油,待油温升高后,再次将鸭子放入锅中,快速炸上片刻就捞出。
最后,她往鸭身上撒了些椒盐粉。一只只香气扑鼻的香酥鸭就做好了。这香酥鸭还没端出去,浓郁的咸香飘满了后厨,林窈闻着味道,并不是很满意,可惜没有孜然粉,总觉得少了点风味。
林窈让阿柱和阿福把前厅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组成了一条长桌,指挥着众人把做好的菜放在长桌上,大家虽不解,但也照做。
很快,长桌上很快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红烧、烤鱼、酸菜鱼、螺蛳粉、臭豆腐、香酥鸭……
林窈看着这一桌菜,满意地点点头,“今日吃自助餐,大家可以自由选择喜欢吃的菜,吃多少,拿多少!开吃!”
香酥鸭是长桌上的焦点,刚才灶房里的味道大家可都闻到了,这不,一上桌就被备受欢迎。咸香酥脆的鸭皮轻轻一咬就能听到的脆响,咀嚼间鸭肉的油脂更是增香不少。
她看着众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原本因关店而沉重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大家慢点吃,今日做的菜多得很。”林窈笑着说,“今儿个咱们就放开了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以后的日子。”
王小鱼一边啃着鸭翅,一边点头:“师父说得对!等过了这阵子,咱们再把店开起来,到时候肯定比以前更热闹!”
日子一天天过去,缴纳赋税的期限越来越近,可各地能缴齐赋税的人家寥寥无几。
官府的催缴文书一封封下发,催缴的差役也越来越凶,动辄便是打骂,甚至强抢百姓家中仅存的粮食和财物。
终于,在一个秋意萧瑟的清晨,西北边境的一个小村落里,一个被差役抢走最后一袋口粮的汉子,举起了手中的锄头,朝着差役狠狠砸去。这一锄头,像是点燃了引线,瞬间引爆了积压在百姓心中的怒火。
“反了!反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越来越多的百姓拿起了家中的农具,跟着那汉子冲了出去。他们没有武器,没有盔甲,只有一腔被逼迫到绝境的愤怒。
很快,这股起义的火苗便像燎原之势般蔓延开来。从西北边境到中原腹地,各地都燃起了起义的烽火。
这些揭竿而起的人里,有不少是真的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只想为自己和家人讨一条活路的百姓,他们喊着“均田赋,减身丁”的口号,攻官府,杀贪官,一时间声势浩大。
但也有一些人,是趁乱而起的土匪流氓,他们打着起义的旗号,实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处,百姓苦不堪言。
大燕朝的朝堂之上,皇帝震怒,接连下旨派兵镇压,可起义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官兵疲于奔命,却始终无法彻底平息。
一时间,大燕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这一夜,林窈坐在院子的摇椅上,望着黑压压天际,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前几日她去镇上药铺买药时遇到了许久未见的吴镖头。半月不见,他竟是又受伤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押镖的路上遇上了小股流匪进村打劫。吴镖头看不过眼,带着弟兄们和流匪干了一架,所以流匪人数不多,他们虽然受伤了,但也成功抓出了这群流匪的小头目,把他扭送到官府的时候,那小头目还嚷嚷着他大哥可是屠了一个村的人,迟早会给他报仇。
林窈听得心惊,余杭郡离他们不过是三日的路程,她从药铺回来后,立刻就把这件事和里正说了。
里正当即拍板,明天,他们就要举村迁移到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