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雪化得晚,直到三月初,背阴坡的残雪才彻底消融。
冬天过去,春天如约而至,和春天一起到来的,是许之珩战死的消息。
那日,林窈和王小鱼在溪边浣衣。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马奔来。
是金玉。
可眼前的金玉,和从前总是笑盈盈、胖乎乎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发髻散乱着,几缕脏污的头发贴在额前。
脸更是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像是几夜没合眼。
马还没完全停稳,金玉就踉跄着翻身下来,膝盖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他扶着马脖子喘了好几口气,抬起头看向林窈时,因为瘦下来而变大了不少的双眼布满血丝,盛着化不开的悲痛。
林窈看着金玉这副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林小娘子...” 金玉声音沙哑,“将军他、他...”
他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她声音颤抖:“金玉,你慢慢说,阿珩他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金玉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悲痛几乎要溢出来,“将军他.....薨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林窈耳边炸开。
她怔怔地看着金玉,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
“你在胡说什么!”她用力抓着金玉,“阿珩他那么厉害,怎么会……”
金玉强忍着泪水,“北地那场大战,将军为了掩护弟兄们撤退,亲自断后,谁知中了敌军的埋伏....”
他话没说完,就哽咽着说不下去,只能用拳头狠狠砸着一旁的树干。
林窈站在那里,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
她看着金玉悲痛欲绝的模样,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林窈昏迷了一天,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里是熟悉的帐顶。
“师父!您终于醒了!”身旁传来王小鱼惊喜的声音。
王小鱼扶起她,从床尾扯过一个枕头,垫在林窈的腰后,又急忙端过水杯,递到林窈嘴边:“您昏迷了一天,肯定渴了,喝点水。”
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可林窈的眼神依旧空洞,像是失去了魂魄,只是机械地张了张嘴。
王小鱼脸上的神情并未放松,她把被子重新盖在林窈腿上。
她拉了拉林窈的手:“师父,您饿不饿?”
林窈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呆滞地看着帐子的一角,仿佛没有听到王小鱼的话。
王小鱼叹了口气,“定是饿坏了,我去给您拿碗粥,师父你等我。”
你等我。
一定要等我回来。
这句话,许之珩走前说过许多次。
林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正巧王小鱼端着肉粥走了进来。
王小鱼端着冒着热气的肉粥刚跨进门,抬头就撞见林窈双眼发亮的模样,吓了一跳。
虽说往日里,林窈的眼睛也总是炯炯有神,可此刻她的眼神太过灼热。
现在的林窈不仅与平时相去甚远,更是和她离开时眼神空洞的模样判若两人。
跟在后面的林诚、素娘和赵娘子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疑惑。
方才王小鱼跑出去说要给林窈拿粥时,还红着眼眶说林窈依旧失魂落魄,怎么这才短短片刻,就变得这般精神?
王小鱼把肉粥放在桌上,刚要伸手去扶林窈,就见她自己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动作虽有些缓慢,却十分利落,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毫无生气。
她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碗里的肉粥上,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细细嚼了嚼,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今天这粥熬得真不错,肉糜炖得软烂,米也糯,要是再加点香菜提提鲜,就更美了。”
林诚皱着眉,眼神里的担忧更甚。
林窈此刻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有些反常,像是完全忘了许之珩的事。
越是平静,越是危险。
王小鱼站在一旁,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又怕惹得林窈伤心。
林诚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声音放得轻柔:“阿窈,你还好吗?要是心里难受,不用强撑着,我们都在呢。”
林窈现在的样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他怕她是把所有的痛苦都憋在心里,早晚要憋出病来。
林窈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林诚,脸上的笑容依旧:“我挺好的啊,这粥这么香,我怎么会难受呢?”
赵娘子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一阵发酸,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掌柜的,别硬扛,有什么事跟我们说,咱们一起想办法。许将军要是知道你这样,也会心疼的。”
提到许之珩,林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没有消失,只是声音低了些:“我知道,我会好好的,不让他担心。”
~
许府西厢房的窗棂半掩着,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木格,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屋内的沉闷。
靠里的床上,锦被下躺着个浑身缠满白绷带的男子,赫然是金玉口中薨了的许之珩。
满堂正跪在床前的脚踏上,手里的嘶是几片新鲜带着水汽的柚子叶。
这柚子叶还是方才梁厨子方才火急火燎从后院果树上摘来的。
他从许之珩缠着绷带的额头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扫,嘴里还不忘念叨:“去去晦气,都给我散了。咱们将军就是演场戏,不得已才在那黑漆漆的棺材里躺了一路。各路神仙高抬贵手,可别当真把他的阳寿勾走了,我们将军还得活到一百岁,还得娶媳妇、生娃娃、生一个男娃一个女娃...”
陈千远挎着他那只黑木药箱溜溜哒哒进门时就撞见这诡异的画面。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善:“哟,这会知道害怕了?”
满堂对他的毒舌习以为常,忙起身让开位置:“陈太医,您可算来了!快救救我们将军。”
“别废话,让开!”陈千远没等他说完,就把药箱往桌上一放,撸起袖子坐到床边。他手指搭上许之珩腕间,指尖感受到那微弱的脉搏,脸色就沉了下来。
“你们可真是能耐啊!为了演个假死脱身,就敢在棺材里闷一路!他这条命是铁打的还是怎么着?”
他嘴上虽骂个不停,但手上的活儿一点也没耽搁。
陈千远动作麻利地打开药箱,取出银针、金疮药和干净的绷带。
他先拿剪刀小心翼翼剪开渗血的旧绷带,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纵横交错,看起来像是绣娘秀帕子时交错的经纬线。
陈千远眉头皱得更紧,捏着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烤,精准地扎进许之珩手背的穴位,也不管许之珩根本听不到,嘴上还是毫不留情:“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伤口没愈合不能动气、不能折腾,你倒好,直接把自己塞进棺材里!要是感染了,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到时候你那些弟兄们,还有满府的人,都得给你哭丧!”
许之珩大概是被银针的刺痛弄醒了些,眼睫颤了颤,却没力气睁眼。
陈千远看他这模样,语气稍稍温和了点,手上涂药的动作却依旧没轻没重:“忍着点,这金疮药是我新研制的,比你那军中的还要管用,就是疼了点。疼才好,疼说明你还活着,没真把自己折腾死!”
金玉和满堂在一旁看着,低垂着头,不敢出声打扰。
~
转眼就到了许之珩“出殡”的日子。
山顶的风比山下更烈些,带着三月里尚未散尽的凉意。
山顶可以看到许家的墓地,那是历代许家阵亡将领的长眠之地。
山寨的人都来了,站满了山顶。
世道混乱,他们只能待在山寨里,没法去送许小将军,只能在这里送他最后一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断断续续的唢呐声顺着风飘了上来,先是微弱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
“来了。”有人低低说了一声,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朝着山下望去。
只见蜿蜒的小路上,一支送葬队伍正缓缓走来。
最前面是两个举着白幡的人,白色的幡布在风里翻卷,像两只失了魂的白鸟,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幡布后面,是八个抬着黑漆棺材的壮汉。棺材两侧,许府的家丁们穿着素衣,手里拿着哭丧棒,低着头往前走。
让人看得心头发酸。
“将军啊!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山顶上,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哭出了声。
悲伤像是会传染一般,女人们的啜泣声、男人们的叹息声混在一起,孩童们尚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保持安静。
一阵阵呜呜的风声似乎在为这位英年早逝的将军哭泣。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林窈,却像是没听到这满耳的哭声,也没看到那刺目的白幡和黑漆棺材。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崖边,风把她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头发也有些散乱,可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没有半分波澜,连眼眶都没红一下。
林窈望着山下的送葬队伍,目光落在那口棺材上,像是在看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