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坠

    *

    越惊霜将阿莲送回了凤鸣山。

    彼时阿莲尚且昏迷着,光洁的额头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发丝也被血糊在一起,乌鹭为她清理出伤口的碎石泥土,再用绷带缠好。

    “师姑,照顾好阿莲。”越惊霜将阿莲安置好,转身就要朝山外去。

    “等等!”乌鹭喊住了他。

    “你要去做什么?”

    他浑身的杀气,红绫无风而舞,霜月蛾袖间翩飞。乌鹭不可能猜不到他的意图。

    “既然他们都找上门来了,我又何必给他们留情面。”越惊霜冷笑。“我现在就去极仙殿,取那仙尊老儿的项上首级。”

    “不行!”乌鹭挥手关上了门,她质问:“你是天地规矩束缚不住的妖龙,你要做什么本无人能管。可你想过阿莲吗,想过阿莲视作家的凤鸣山吗?”

    越惊霜停住了,他不解:“只要他们都死了,就没人再能威胁到阿莲和凤鸣山……”

    “不是这样的!”乌鹭喊着:“这里是白玉京,我们是修仙人,阿莲要做神官,她为神考准备了多久你知道,你的冲动,你的仇恨,会让她几十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那我该怎么办?”越惊霜将手中红绫攥得紧皱,额角青筋暴起,似乎是在愤怒,可眼中却蕴着无尽的悲伤和纠结。“我不去,他们难道就会放过阿莲吗?”

    “你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藏到人间的山野深处去,别再回来。”

    乌鹭看向无措的少年,请求。

    越惊霜沉默了。

    她自己是妖,她自然懂得他的赤诚直白和无辜不解。可在白玉京,像他这般强大的妖本就世所不容,极仙殿要杀他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的存在便是最大的理由。

    “师姑,你还是将极仙殿那群人想得太过正直良善了。”越惊霜冷笑。“剑冢中,他们早已知道阿莲与我的关系。我若逃了,他们定会杀了阿莲。阿莲的性命和一个无足轻重的神官虚名,师姑难道掂量不清吗?”

    乌鹭试图阻拦,但越惊霜还是走了。

    *

    藤编摇篮被风摇晃。

    阿莲终于在梦中清晰地看到了周遭景象。

    水面上悬浮着青铜祭坛,祭坛中央的石台中插着青铜巨剑,阿莲看着剑柄的绿松与水晶,一眼认出这是濯尘。

    但此时这把剑是金光璀璨的,俨然是刚制成不久的铜器。如真金锻炼的剑,金色张扬,尚未被时间侵蚀成含蓄的青绿色。

    已知濯尘是与剑冢同寿的古剑。

    那么眼前至少是千年前的场景。

    阿莲试着抬手,却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她费劲地想喊出一声,可落入耳中的,竟是孩童稚嫩而娇气的哭啼。

    她现在似乎是个婴儿。

    一个被高奉在祭坛上的婴儿。

    那些往日里听得不分明的声音,此刻排山倒海地涌进耳中。

    这些声音来自百人的齐声呐喊,他们所用的语言不属于阿莲听闻过的任何一种,可她偏偏就能听懂这些语言的意思。

    “感恩上苍允帝姬降世赐福人间。”

    帝姬?谁?她吗?

    一阵钟鼓乐声,远衔青山苍云的澄净水面上,所有沉寂的花苞瞬间绽放,墨绿的莲叶随波漂游,铺陈开或白或红的莲花海。

    远方飞来一只白鹭,如雪的双翼,乌黑的尾羽,与她师姐乌鹭的本体如出一辙。阿莲瞳孔颤抖,她知道一切不会如此巧合。

    白鹭从莲塘中衔来一支赤色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白鹭将莲花置于她的胸口,而后那支莲花浮空而起,化作一把合拢的红伞,莲茎为伞柄,莲瓣为伞面。

    红伞打开的瞬间,十里莲塘的莲花尽数合拢花瓣,仿佛在对红伞俯首称臣。

    白鹭高鸣着落在她摇篮前端。

    而后有人抱起了她,来到一大鼎前,用金针刺破了她的手指。

    浑圆的一滴血落入鼎中,血色随鼎纹生长,显露出鼎中篆刻的铭文。

    依然是阿莲未曾见过但能读懂的文字。

    “夜郎帝姬微生氏凌波降世解厄除灾”

    “取古铜川天坑万年铜芯,十里莲塘水精,融微生帝氏血,锻铸铜剑,赐名濯尘。”

    “汲万朵莲花之华,莲茎作柄,莲瓣为面,凝作莲伞,赐名十里。”

    阿莲接着看到,那个身上爬满符文的长袍祭司将她抱上了青铜祭坛的中央。

    祭司粗糙如树皮的手握住了她婴儿的纤弱稚嫩的手,控制着她伸向青铜台上插着的那把剑。祭司的手劲大得吓人,抓着她,让她握住了剑柄,将濯尘拔出。

    剑尖直指苍穹。

    一时风云暗涌,电闪雷鸣。

    祭坛下,万人欢呼。

    “帝姬!帝姬!帝姬!”

    梦境的最后,一对看不清面容夫妻抱起了她,他们戴着龙凤金冠,珠玉加身,连身上的纹饰都昭彰着他们至高无上的权利。

    那个女人袖上的金线和翡翠划得她脸颊刺痛,那个男人身上的威压逼迫着她哭不出声。

    然后她听到那个男人对她说:

    “微生莲,我们的女儿,夜郎最尊贵的帝姬,她定会带来一个空前绝后的繁盛时代。”

    ……

    子民在欢呼,婴儿在哭啼。

    梦醒了。

    阿莲急促地喘息着惊起,头痛欲裂,额角的伤口又隐隐开裂,血液渗出洇红了绷带。

    熟悉的莲塘小筑,乌鹭坐在身侧,手中端着小药碗,瓷勺搅动着药液,苦味弥漫。

    乌鹭轻声道:“阿莲,你醒了?”

    阿莲红着眼道:“我不叫阿莲,我不是无根而生的野种,我有姓氏,我叫微生莲!”

    乌鹭的手猛然抖了一下,药碗中的药汁都撒漏出来,然后道:“阿莲是做噩梦了吧?”

    阿莲摇头,抓住了乌鹭的衣袖:

    “不可能是梦!青铜祭坛,十里莲塘,濯尘剑十里伞,梦怎么会那么详尽而清晰。那一定……是我的记忆!”

    乌鹭被拽着袖子的手臂一松,本就摇摇欲坠的瓷碗打翻在了地上,碎裂满地。

    “阿莲,你被巨石砸伤了百会与天冲穴,会出现记忆错乱、惊惧躁动等症候,你需要好好休息。”

    乌鹭清扫着地板上的青瓷残片,而后又重新倒一碗热水,将丹药扔进碗中化开。

    “这是宁息安神的药,喝了它,好好休息吧。”

    “越惊霜呢?”阿莲没接碗,问。

    “别再提他了,你不认识他,他与凤鸣山没有任何关系。”乌鹭道。

    “我要去找他。”阿莲起身。

    乌鹭沉默片刻后道:“先喝药,喝了药我们再想别的事情。”停顿后又补充:“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姐的话,就请喝药。”

    “我喝。”阿莲抬眼妥协般看向乌鹭,而后拿起药碗一饮而尽。“师姐,药已经喝完了,我有点困,要睡了。”

    乌鹭微笑颔首,拿着托盘退出了阿莲的房门。合上门前,乌鹭看到阿莲一手撑着床,一手扶着额头,神情渐渐放松,而后眼白一翻,跌进被褥间沉睡过去,这才放心地关上门。

    啪嗒一声,乌鹭将一张反锁符贴在门上,禁制的纹路铺满整扇门,做完这一切,乌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炼制那颗丹药的药草的确具备宁神安息的功效,但乌鹭用了多出十倍的夜交藤、琥珀和茯神,足以让阿莲昏睡许久。

    尽管如此,乌鹭还用了反锁符封了她的房门。她的师姐一如往常的细致入微。

    但乌鹭应该想不到,她也会出现在阿莲的梦里,作为那只衔来红莲的白鹭。

    她是无心的梦中过客,但那一瞬,足以让阿莲曾对她毫无保留的依赖与信任崩塌。

    噗——

    阿莲动用灵力,将原已入喉的药液逼出体内,吐到了地上。

    “师姐,为什么要瞒着我,你分明不是一无所知。”阿莲紧咬着嘴唇凝视门外。

    “拟身符,开。”

    阿莲将一张拟身符扔进她原本所躺的位置,符纸立马化作一个与她一般无二的人偶。

    拟身符是她最拿手的符纸之一,拟造出的人偶甚至能模仿简单的呼吸。

    乌鹭的反锁符拦不住阿莲,阿莲挥动濯尘将结界撕裂开一道口,从后窗离开。

    *

    “那是白玉京的修仙人吧。”

    “她来这里,不要命了?”

    “也不掩掩身上的味道……”

    鬼市中,妖冶狐鬼、凶煞妖魔们纷纷侧目,斜睨那提灯奔走、满面慌张的青衣少女。

    柳花明无暇顾及那些恶意的目光。

    她此刻正拽着位貌美狐精,问她:“你这幅人皮从哪里买的?”

    狐精冷嗤一声推开她,恐吓道:“自然是从你这样、水灵灵的小姑娘身上活剥下来的。人皮啊,要热乎的,带血的才好。”

    柳花明一时被吓得愣在原地。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

    此人戴张镶花面具,发间垂着只绣球花铃,嘻嘻笑道:“姑娘,你想买人皮面具?”

    柳花明顿时眼神熠熠道:“正是。”

    “姑娘是希黎城柳氏?”那人问。

    柳花明点头,疑惑她从何得知。

    柳氏好啊,南越国鼎鼎有名的望族世家,朱门绣户,金玉满堂。她定能好好捞上一笔。

    “槐夏阁,听过吗?”

    面具少女将手伸进柳花明腰间,掂量了掂量她的乾坤袋,立马喜笑颜开道:

    “我是槐夏阁阁主尽夏,天下珍奇,吉光片羽,仅你未闻,无我未有。”

    “我要一副人皮面具!绝对逼真,足以瞒天瞒地的人皮面具!”柳花明道。

    “瞒天瞒地的面具我做得。”她笑道:“可这仙家人的生意我本不做……”

    “你要什么我都给。”柳花明恳求。

    “千颗萤石可给得?”

    “给得!!”

    “成交。”

    *

    阿莲在下山途中遇到了柳花明。

    二人相见时都分外局促。

    阿莲先开口问:

    “师妹这是去了哪里?”

    “我……”柳花明支吾了一阵,才答:“柳家出了些事,我回了趟希黎城。”

    阿莲看见她似乎往身后藏了什么东西。

    阿莲好奇是什么东西会让一向大方磊落的柳花明如此紧张局促,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柳花明先跪了下来:

    “师姐,我知道白玉京修仙人私自下凡是重罪,还请师姐责罚!”

    “不不不,这没什么。”阿莲连忙将她扶起来,道:“我交给你的凤纹杵你要收好,我要离开一会儿。”

    “师姐,你是要去找越惊霜对吧!”柳花明拉住了阿莲。

    阿莲诧异地望向她。

    她怎么会知道?

    话说越惊霜自从被丢进剑冢后,再未于凤鸣山弟子前露面,大家都默认他死在了剑冢。

    “师姐,我早已知道了,越惊霜就是妖龙,是覆灭雾雪山的罪魁祸首!”柳花明喊。

    “什么……”阿莲愣住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师姐!你那日修炼被反噬昏迷,越惊霜回来要带走你,然后九重天的那位神官,叫什么来着……对!西南司雨天官!他拿着神器窥万象闯进了凤鸣山,说什么要缉拿妖龙……那时我便知道了……”柳花明答。

    “南宫河……他是为了给他的弟弟妹妹报仇……难怪,难怪丹水水脉会被阻断,难怪丹水镇会骤降暴雨,他这是在为了一己私仇滥用神权作践黎民性命!”阿莲义愤填膺。

    “师姐,现在说再多都迟了,我听闻越惊霜他……他已经……”柳花明迟疑良久。

    阿莲焦急道:“已经什么?”

    “已经闯入极仙殿,连杀了百位极仙殿前的仙兵了!”柳花明喊道。

    阿莲一瞬间四肢发软,眼皮狂跳不止。

    他身体里还剩一枚寒骨钉未取出,妖力未能全部恢复。

    极仙殿坐拥仙兵仙将上万,保藏奇诡神兵无数,那位执掌白玉京大小事务的尊者,实力更是堪比九重天上神。

    纵然他有惊世之能,也难以全身而退吧。

    “我得去找他……”

    阿莲不顾一切地就要御剑离开。

    “师姐,那凤鸣山呢!我听说极仙殿已集结了三千仙兵正往这里来呢!”柳花明道。

    阿莲回头将柳花明的双手合进自己掌心,道:“花明师妹,越惊霜与我的行为皆与凤鸣山无关,若他们要追究,请你们撇清与我的一切关系。若他们执意伤人,就用凤纹杵,封死山门,等我或师父回来。”

    “好。”柳花明含泪点头。“师姐,由此去极仙殿的天行道上已有仙兵严加把守,过往御剑者均要查验身份牌。若想悄无声息地潜入,不如绕道极仙殿后的非空山?”

    “非空山……”阿莲思索。

    极仙殿依山势而建,凌绝九霄之上,极仙殿上的光轮天眼如永不熄灭的烛火,能洞知极仙殿前一切异动。

    光轮天眼唯一的视线盲区,正是极仙殿北边断崖下的非空山天坑,从天坑底攀岩而上,即能直抵极仙殿后的偏门。

    纵然非空山山回水曲,陡峭峥嵘,沼泽遍野,擅自深入并不容易,但也是最好的选择。

    阿莲道谢后就离开了。

    柳花明望着阿莲的身影渐渐远去,终于放开袖口,袖间飞出一张传音符。

    “神官大人,阿莲师姐已听从我的建议,往非空山去了。”柳花明对符纸道。

    “你做得很好。”南宫河的声音飘出。“现在,你只需要做好最后一件事……”

    “神官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会为难阿莲师姐和凤鸣山!”柳花明喊道。

    “自然,我想杀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人。”符纸那头的人轻笑道。

    “事成后,我允你的,定不食言。”

    *

    越惊霜孤身一人劈烂极仙殿的光轮,闯进了仙尊修行的道场。

    试图阻拦的人皆死于红绫的绞杀下,而后即刻被喂了鬼荼蘼。

    数十位值守极仙殿的尊者被啃噬得尸骨无存,魂珠都碎成了齑粉。

    那位轻易不出山的仙尊也终于露面了。

    千级玉阶上,金镶玉砌的莲台上,有老者端坐,鬓边银发如雪堆砌,眉骨投下暗沉的阴影,左眼诡异地凸起,瞳仁是幽异的蓝色,眼角处还有黑线的缝合痕迹。

    那只左眼曾被刺穿,碾碎,如今这只显然是个拙劣的义眼。

    越惊霜早已记不大清百年前极仙殿安于他头上的无妄之罪是什么了。

    罪名,似乎也无所谓了。

    “记得这十一根钉子吗?”越惊霜抬手,十一根寒光凛冽的骨钉浮于身前,而后以迅雷之势刺向玉阶上的白发老人。

    “妖龙,你还一如当初狂妄。”老人扯着嘴角笑着,皱起满面沧桑的纹路。“有本事,你就真的杀了我。”

    越惊霜垂眸,凝视着极仙殿白得纤尘不染的地面,这里也曾被他的血液所浸染。

    “你真当我不敢吗?”

    ——

    天历一万八千七百年。

    西拜海国南界地震,山岩错位,江河堰塞,地处南界的菌沼地势被抬高,被魔气浸染的沼泥外泄。

    鬼荼蘼的花粉和一些菌菇魔物的孢子融混在沼泥中,污染了周遭大片水泽。

    水源下游不知情的村民们误饮了被污染的水,被寄生而死。

    当时的西拜海国国主误认为是有瘟疫爆发,当即宰羊杀牛,绑来百对童男童女焚于祭火之中,又烧了祭告上苍祈求躯疫逐鬼的祭帖,傩舞跳了三天三夜未曾停下。

    极仙殿在三日后就派遣百位白玉京弟子闯入菌沼,在菌沼深处发现了沉睡的妖龙。

    人们起初以为这一座开满赤红荼蘼花的小山,他们知道这是魔物鬼荼蘼,震惊于这种花会如此大量密集地生长在同一个地方。

    鬼荼蘼的藤条缓慢地蠕动,他们起初认为这是自然的植物翕动,直到他们发现藤条所覆盖的并非无声无息的山石,而是一团在呼吸律动的活物。

    他们用剑一点点挑开那些栖息的藤条,而后发现那是一条盘卧起来的通体蓝黑色的蛇形生物。因为沉睡太久,几乎已完美地融入进了沼泽中。

    “是蛇吗?还是巨蟒或蛟?”

    有人压低声音问道。

    “你们看,他有角,两只!”

    有人指着那两只幽蓝的龙角惊呼。

    在场的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惊呼着:

    “这他娘的还真是……是龙啊!”

    话说世间真龙屈指可数,除却翱翔九天、金尊玉贵的天龙,便只剩下水龙、地龙这些不成气候的妖龙。

    “没见过世面的怂货,一只地龙而已,就把你吓成这样?”又一人上前踢开刚刚那人。

    “地……地龙?”

    许多人第一次听说这种叫法。

    “白、金为天龙,最尊贵;蓝、青色为水龙,黑色为地龙。你们眼前这只,是最邪恶凶煞的地龙!是妖龙!”

    水龙游走于江河之间,能翻江腾海,造云化雨,引发洪水。地龙穿行于地底,能造化地脉、崩毁山石,引发地震。

    已知西拜海国的瘟疫爆发是因为地震导致菌沼的沼泥外泄,而地震的中心在菌沼。

    于是人们自然而然将西拜海国的地震归咎于了这条沉眠在菌沼中的地龙。

    有人问了:

    “可它不是在睡觉吗,看上去……像很多年都没醒过的样子,你看,它头上都长蘑菇了。”

    立刻有人骂道:“无知!你懂什么!这一切都是它狡诈的伪装罢了!”

    然后人们读懂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他们是揭了诏仙稿领了任务的人,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

    于是他们排兵布阵,结起巨大的降妖阵法,万把光剑落下,刺向泥沼中沉眠的地龙。

    妖龙那时还没有名字。

    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一群没它指甲盖大的人举着长枪短剑在他的鳞片上乱戳。

    大大小小的符纸不要钱似地丢到他身上,有的炸起一两星火花,有的蔓延起丝缕冰霜。

    妖龙打了个响鼻,觉得好烦。

    然后他带着起床气摆了摆尾巴,一不小心就扫飞了数十个修士。他们跌落进泥潭里,顷刻间被鬼荼蘼缠绕至死,尸骨无存。

    有人上前用刀去割那些缠绕在同门身上的藤蔓,巴掌大的花被腰斩掉落时,他们听到妖龙吃痛地从喉头咕哝出低沉的呻吟。

    妖龙更烦了,甚至有点生气。

    利爪深陷入地底,而后血红藤蔓如巨浪般从地底喷薄而出,将地面上的人一个一个拖拽进地底。

    此刻有人发现,妖龙身侧还站着个白衣小女孩,有眼尖的人看着那小女孩手中的银线,惊呼:“那那那是……鬼王菡萏吧!”

    小女孩笑眯眯地向众人挥手。

    极不合体的白袍,苍白的脸,如丝茧般的长发,手中千万缕的银线……十分瘆人。

    菡萏坐在妖龙硕大的头颅旁,掩嘴轻笑,附耳过去撒娇般请求:

    “小龙,那些尸体你别都吃掉,给菡萏也留一些玩,好不好嘛?”

    妖龙打个响鼻,默许了。

    于是那些被托入地底的尸体又被甩了出来,白衣女孩欢脱地从巨龙身上跳下来,在尸堆里上蹿下跳,挑挑拣拣,把心仪的鬼魂从尸体里揪出来,用银线穿好,像打扮木偶般缝制好鬼魂上撕裂的伤口,而后松手,那些鬼魂就像风筝般漂浮起来。

    后来那些人仓皇落跑。

    妖龙也没心思睡觉了。已化作人形的少年,浑身赤裸着坐在荼蘼花丛中,淡漠地看着眼前玩得正开心的白衣鬼王。

    “睡不着了,菡萏,你带我出去吧。”

    白衣鬼王回头,笑得残忍又明媚。

    “好啊,我们去希黎城吧。”

    于是妖龙从泥潭里翻出一件还算干净的衣服披上,抱起娇小的白衣鬼王,长途跋涉。

    三日后,希黎城街头,黄昏将至,残阳如血。衣衫褴褛的一妖一鬼在众人异样的目光注视下踏入了希黎城的城门。

    菡萏皱皱鼻子,闻到了黄豆粉的香味。

    她扫视一圈,锁定了香味的来源,宽大白袍下伸出一只更苍白的手,往那边一指:

    “小龙,我要吃那个。”

    “正好,我也饿了。”妖龙单手抱着菡萏,往熙熙攘攘的人堆中挤去。

    “字,豆,饼。”妖龙一字字念出来。

    那牌匾上的字像被火焰烫焦后蜷缩起来的泥鳅,格外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接触“文字”和“语言”了,他本还担心自己是否还保留着这识字和说话的能力。

    好在,他还认字。

    “你有钱吗?”他问菡萏。

    “没有。”菡萏摇头。

    “那你卖一只你的鬼吧。”他建议。

    “好吧。”菡萏点头。

    于是菡萏从袖子里翻找一阵,提溜着尾巴拎出只肥硕的鼠鬼来——

    比寻常狸猫还大两圈的灰白巨鼠,两只眼珠血红,尖利的牙齿磨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菡萏坐在地上,用稚嫩的童音叫卖:“很新鲜的鼠鬼,谁要买?”

    周遭游人怒骂或尖叫着散开。

    他们坐在字豆饼铺的门口,以至于搅黄了字豆饼铺原本的好生意。铺中气势汹汹走出来个矮瘦的白发婆婆。

    婆婆提着鸡毛掸子指着二人鼻子,质问他们道:“你们是哪家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学那些偷鸡戏狗的小畜生,来坏别人家生意?”

    菡萏手中的银线啪嗒一声被掐断了,鼠鬼吱一声跑远,溜进小巷深处。菡萏凄惨惨仰头,眼中蓄满泪水,指向摊铺上摆放好的字豆糕,瓮声瓮气道:

    “想吃那个。”

    或许因为菡萏的女童外表和她看上去过于孱弱的身躯、苍白如纸的面容,或许因为两人衣衫褴褛,实在像落难的一对兄妹,又或许是字豆饼铺的婆婆恰好膝下无子女……

    总之因为种种“或许”,无处可去的妖龙和妖龙身边的黏人精鬼王莫名其妙地被字豆饼铺的越婆婆收留,还有了自己的名字。

    婆婆没什么文化,给妖龙的名字是花钱找人起的,在冬天捡到,所以叫越惊霜。

    本以为一切会如此平常地继续下去。

    直到某日,越惊霜回家,看见打翻的字豆饼,满院血迹斑斑,越婆婆躺在地上,口中涌出血沫,嘴唇一张一合,似要说什么。

    “婆婆,婆婆……”

    越惊霜跑过去,附耳上前。

    “你的妹妹,菡萏,她被天上的人带走了,小霜儿,你要去救她……”

    婆婆说完这句话就咽了气。

    于是越惊霜孤身一人,来到了白玉京,踏着百千修士的血,第一次闯进了极仙殿。

    彼时的仙尊尚且年轻,不过于满头乌发中掺杂了几缕银白,是标准到过分的仙风道骨,以至于透露出几分诡异的伪装感。

    而他背后,有阵法在运转,十位上仙屏息凝神向阵中注入灵力,这是诛鬼阵的阵眼。

    他朗声道:“恶鬼菡萏已被我困于阵中,纵一时难灭其恶魂,也足以让她苦不堪言,妖龙,你自诩是那恶鬼的哥哥,你想救她吗?”

    越惊霜咬牙,看向极仙殿光轮上浮动的水镜。水镜中,苍白如雪的女童蜷缩在血泊中凄厉地哭着,那哭声几乎已超出听力的极限,将极仙殿两侧盛放的夜明珠震碎成齑粉。

    “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越惊霜嘶喊着上前,与极仙殿上的尊者厮杀作一团,龙吟在极仙殿上盘旋了三天三夜。

    最后,越惊霜斩去了仙尊的半截腿,又刺伤了他的一只眼,以燃尽妖力为代价,击碎了诛鬼阵的阵眼。

    水镜碎裂在眼前的一瞬,他隐约又看见了越婆婆在蒸汽弥漫的屋子里翻炒黄豆和芝麻,唰……唰……唰……锅铲翻滚在豆泥中的声音让人困倦……

    噗呲一声——

    雪白的刀刃剜入他的心脏。

    血液流淌处,荼蘼花盛开。

    仙尊将妖龙的尸首从九重天高高抛下,坠落进无间鬼域,砸出一极深的沟壑。

    后来这条山沟被称作藏骨沟。

    妖龙会死,但寄生于妖龙身上的鬼荼蘼不死不灭。

    于是极仙殿的人绞尽脑汁想了各种办法,想要彻底摧毁这幅骨架。

    用刀劈,用火烧,用酸液腐蚀,用炉鼎炼烤……任何办法都无法将这幅骨架销毁。

    最终仙尊借来了神器寒骨钉,共十二枚,一一钉入龙骨之中,寒骨钉的极寒之力,足以延缓鬼荼蘼重新生长的速度。

    百年光阴倏忽倥偬。

    号称坚不可摧的神器,如今仍留在越惊霜体内的,也只剩下一颗。

    “十二颗寒骨钉,百年来销魂蚀骨的寒冷与痛苦……莫说是杀尽雾雪山那帮该死之人,我就是屠尽你们极仙殿的废物,你也没资格说一个不字。”

    越惊霜漠然地笑着,红绫将佝偻的老人层层缠绕。越惊霜迫使他仰起头,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将这十一枚钉子钉入他身体中。

    “百年都过去了,你这睚眦必报的恶妖非要搅得六界不得安生吗!”

    仙尊吐出口老血,强撑着问他。

    “睚眦必报?”

    越惊霜轻笑两声。

    在他看来,这似乎是个褒义词。

    有仇不报,还做什么妖。

    “寒气洗髓的滋味,好受吗?”

    越惊霜操控红绫捂着他的嘴,紧勒着他的喉咙,让他来呻吟都发不出。

    “话说还要感谢你,若非经此劫难,我或许还无法将荼蘼诀的力量运用得如此纯熟。”

    殿外,有仙兵拥进来,大声喊着:

    “妖龙,你休要猖狂……”

    “好吵。”越惊霜轻“啧”了一声,将红绫放出,拦在了殿外。

    “看,这是霜月蛾。”

    越惊霜展示着自己指尖的莹白飞蛾。

    “我吞噬了温白池的寒气,凝作这种美丽的小东西,钻入人体,会随着血液游走,在五脏六腑里搅动……”

    被勒得面部青紫的老人本能畏惧地往后缩,却被红绫桎梏了双腿。

    “那不如这样,殿外的人吵一声,我就放一只霜月蛾进你的身体里,如何?”

    蝶群和红绫纠缠成一团,冰刺搅动血肉的沉闷声响和殿外不停息的叫骂声回荡。

    越惊霜斜靠在仙尊的玉坛莲座上,拿出那日丹水镇买的金红线与针,又拿出一块缀着金穗子、绣了半条金龙的红盖头,然后慢条斯理地,继续往那盖头上绣。

    绣完这条金龙,再绣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盖头上俨然是幅游龙缠莲的图画。

    绣完盖头放下针线时,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仙尊刚好彻底咽了气。

    “你要有下辈子,我照杀不误。谁让我,就是这样一只‘睚眦必报’的妖呢?”

    越惊霜折下一朵染血荼蘼放在玉坛上。

    收好盖头,扬长而去。

    *

    非空山,阿莲御剑在疏林高峡中穿梭。

    仰头上望,已能看见极仙殿的金顶。而后阿莲又听到了龙吟和打斗声。

    马上就要到了,只需要再攀上这面高崖。

    阿莲停在山崖前,正欲操控飞剑上升。

    咻——

    一只飞箭从背后射来。

    砰——

    几乎是同时,十里开伞,将那只箭拦在了阿莲面前三寸的位置。

    背后剑匣中的濯尘开始不安地抖动,如临大敌般发出阵阵剑鸣。

    “不好,这里有埋伏!”

    阿莲恍然发觉不妙。

    正欲逃离时,一只流水凝结成的触角缠上了她的脚踝。然后是十只、百只。

    无数只水触将她拖拽入一方水笼。

    “放我出去!”

    阿莲挥出濯尘,一剑劈开水笼一角。

    “是你,南宫河!”

    “阿莲,我记得你。”

    南宫河凝视着阿莲和她的红伞十里。

    “你曾经不是凤鸣山的天之骄子吗?本有大好的前途,为何要勾结妖龙,断送未来?”

    “我知道,南宫意和南宫玮的事你心中有恨,可那日符蝶记录的场景没有作假,是他们先起了杀心,是他们先动的手!”阿莲道。

    “固然他们有错,也不该由一只妖来决断他们的生死。”南宫河双目悲戚。

    “和你这种人,说不通道理!”

    阿莲双手结印,驱动水灵根。

    “你这水笼拦不住我!”

    哗啦啦——

    无数根水触凝成的水笼哗然解离。

    “水拦不住你,那火呢?”

    南宫河轻笑。

    他招手,身后涌出上百位火灵根的修士。

    “什么……”

    阿莲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铺天盖地袭来的火焰包围,火舌点着她的发丝,焦糊的臭味钻入鼻腔,阿莲一阵猛烈的咳嗽。

    火灵力凝成一张巨网从空中落下,将阿莲困于焮天铄地的火焰中。

    阿莲一边御水阻挡灼伤,仰头从被热浪歪曲的天空中,看到了越惊霜从极仙殿离开的背影。

    明明就差一点……

    南宫河看着火焰中阿莲的行动越来越迟缓,意识也渐渐模糊,直到阿莲彻底晕倒在烈焰中,他才收了火网。

    南宫河往凤鸣山的方向望去,轻声道:

    “压轴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

    “去将那窝藏妖龙的凤鸣山端平!”

    三千仙兵声势浩大地从极仙殿离开,派兵列阵地,将凤鸣山里三圈外三圈包围起来。

    柳花明站在凤凰台上,一遍遍用凤纹杵敲响凤鸣钟,青铜相击的清越钟声在山中回荡。

    凤鸣山彻底乱套了。

    外面是要荡平凤鸣山的仙兵,里面是群龙无首的弟子。山主无忧下落不鸣,三师姐昏迷不醒,二师姐娇弱无力,大师兄甚至不具人形……众人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凤鸣山弟子阿莲,窝藏妖龙越惊霜,残害雾雪山弟子,挑衅极仙殿威严,其罪当诛。凤鸣山包庇罪人,亦当被清剿!”

    山门外,已宣判了凤鸣山的死刑。

    这边的姑娘清泪纵横道:“我才刚来白玉京没多少年,修仙路还未成,如今便要沦落为丧家之犬……”

    有弟子哭喊着簇拥在山门结界处:“窝藏妖龙俱是内门弟子阿莲一人所为,我们毫不知情!还请诸位大人们明察秋毫啊!”

    凤鸣山外的结界依然坚固。

    掌管结界开闭的凤纹杵在柳花明手中,她企图安抚众人情绪:“凤纹杵在我手上,他们进不了山,大家不要慌张……”

    无人在意她说的话。

    有人怒发冲冠,道:“这一切皆由阿莲而起,与我们无关!我们这就去烧了莲塘小筑,向极仙殿,表明我们的立场!”

    百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往后山去。

    乌鹭闭上眼睛,似乎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推开莲塘小筑的门,看见床榻上的阿莲依然睡得恬静而安稳。

    那群人已找上门来。

    乌鹭徒劳地拦在莲塘小筑前,恳求他们:“凤鸣山与阿莲都是无辜的,我相信极仙殿不会滥伤无辜,求你们不要……”

    “乌鹭师姐,那个叛贼如今就躲在莲塘小筑中吧?事到如今 你还要包庇她吗?”

    有人义正言辞地质问。

    “是啊师姐,牺牲她一个,就能保全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啊!”

    又有人劝道。

    “阿莲是无辜的。”乌鹭平静地重复。“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伤害她。”

    “好啊,好啊……”生死面前,他们早已不顾什么同门情谊、尊卑礼仪了。其中一人紧张的喘息,纵然心中害怕,但依然将火把扔向了乌鹭:“师姐,是你自愿要送死的,可我们还想活,你可别怪我们……”

    有了一人带头,后面那些原本畏缩着的人也大胆了起来,纷纷将火符扔向了莲塘小筑。

    “不要……不要……”

    乌鹭于事无补地撑起阵法。

    原本闭上的门此刻已被热浪冲开,乌鹭回头望着依然沉睡的阿莲,泪如雨注。熊熊烈焰如逆流而上的洪水,沿着梁柱攀升,众人的表情都在火舌中被扭曲、解离。

    她嗅到凤凰花被灼烧的焦糊味。

    莲塘荡漾的水波,倒映出荒芜的火焰。

    木屋已被啃噬成焦黑的骨架,摇摇欲坠。

    乌鹭回头,无力地笑了。

    “阿莲,是师姐无用。”

    阵法碎裂,漫天光尘,原本晴朗的天色骤然阴沉,山头之上搅动起乌云的漩涡。

    黑白的羽毛纷纷落下。

    乌鹭跌跌撞撞地向屋中走去,眼前一切景象皆被红色吞没。她已被烧灼得体无完肤,甚至连人形都维持不了。白色的羽毛从脸颊生长出来,即刻就化作飞灰湮灭。

    “阿莲,你一定要活下来。”

    乌鹭生挖出了自己的妖丹,化作了一面屏障,拦住了床榻前的大火。

    她上前去,想抱她。

    但拥入怀的不是温热的躯体,而是被火烤得焦脆的纸面,她一触碰,阿莲原本完整的面容皱起,收缩,直至化作一张淡黄的符纸。

    “是……拟身符?”

    乌鹭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她该愤怒?不解?还是庆幸?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

    她已永无法思考。

    乌鹭死后,凤鸣山上降了场大雨。

    云间白羽落凡尘,

    留得枯荷听雨声。

    柳花明拿着凤鸣杵,躲在暗处看了很久,没敢露面。

    她知道阿莲根本不在莲塘小筑中,她拿着凤纹杵,此刻露面定会被这群疯魔的人抢夺。

    她等着,直到纵火的人俱已离去,莲塘之上,惟余光秃的石台和堆砌的灰烬。她终于敢从山石后走出来,走进灰烬中。

    一片死寂的黑里,一抹温润的白分外扎眼。柳花明走过去捡起来,才发现这是一把骨玉匕首。

    她猜想,这应该是阿莲师姐离开凤鸣山前忘记带走的武器。

    柳花明默默将它揣进袖中。

    *

    阿莲被雨浇醒了。

    白玉京罕见地下了场大雨,微凉的雨水砸下,熄灭了阵法的火焰。

    阿莲挣扎着爬起来。

    “南宫河怎么会知道我会来非空山?”

    阿莲试图驱动自己的灵力御剑而行。

    一下。两下。没能成功。

    “灵力暂时用不出来了……”

    所以从非空山,到凤鸣山,她得走着回去?阿莲仰头哀叹,她右眼皮猛烈地跳动,直觉告诉她,凤鸣山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御剑的能力才逐渐恢复,阿莲连忙乘上剑,往凤鸣山去。

    可她偏偏就差这一炷香的时间。

    *

    越惊霜赶回凤鸣山时,就看到了三千仙兵驻守在凤鸣山外,而后山,梯田上,莲塘小筑的位置升腾起了滚滚的黑烟。

    随着一声清越的钟鸣。

    原本还闭合着的山外结界打开了,仿佛知道越惊霜要回来一般,恭候着他。

    凤纹杵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落进废墟。

    凤纹杵的主人已经不在需要它了。

    越惊霜落到山崖上。

    这个山崖原本有一个用竹篱围起来的、正朝向雾雪山的小院,院中有梅树、桃树和凤凰花,有两只一排的藤编秋千,有摇椅。

    他与阿莲曾几十次坐在秋千上看月出日落,看清晨天际尽头涌来的大雾。这里还有他熬粥的灶台,阿莲于水心亭修炼时,他站在灶台的位置,刚好能越过木屋看到阿莲。

    如今这里只余灰烬与废墟。

    万幸的是,他看见了站在废墟中的阿莲。

    “阿莲,你没事就好。”

    越惊霜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拥她入怀。

    最近糟心又繁杂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在看到阿莲熟悉的脸庞时就一股脑儿地放下了全部的戒备和缜密的思考。

    “惊霜。”

    阿莲唤他名字,手轻抚着他的背。

    越惊霜有过一瞬间的疑惑,阿莲从前只叫他霜霜,偶尔生气时会连名带姓地喊他,但几乎从来没有只称呼他为“惊霜”。

    他有些错愕地低头看她,问:

    “是外山的弟子们烧了莲塘小筑吗?阿莲,你可有受伤?”

    阿莲摇头,然后忽然指向天边,道:

    “惊霜,你看,雨后新霁,有彩虹。”

    阿莲忽然着迷了般朝崖边走去,高举起一只手,向着天边悬挂的彩虹。

    越惊霜紧紧跟着她,他知道莲塘小筑被焚毁,阿莲一定十分难过,他看着阿莲如此异常的表现,险些以为她要寻短见。

    “阿莲,这里危险。”

    越惊霜拉住了阿莲的手。

    阿莲站在山崖的边缘,已有松散的碎石从崖边簌簌坠落。越惊霜站在她的对面,满眼担忧。

    “惊霜,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阿莲回握住他的手,而后缓慢地挪动,不经意间调换了二人的位置。

    “阿莲,我也正好有东西要送给你!”

    越惊霜的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

    他手中攥着那条刚刚绣好的莲龙红盖头。

    阿莲笑着点头。

    然后轻声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话。

    “什么?”

    山崖下盘旋而上的风萦绕在耳畔,越惊霜只能看见阿莲的嘴唇一张一翕。

    “我说,越惊霜。”

    阿莲抬眼看他,眼中是陌生的悲悯。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

    越惊霜尚未问完那句话。

    胸口猛烈的一阵疼痛。

    他低头看,那把他曾送给阿莲的骨玉匕首,如今正插在他的胸口,温热的、刺目的血液顺着雪白的刀柄,一滴一滴下落。

    这把匕首,由他的一截尾椎骨化成。

    这是唯一能轻易刺穿他心脏的武器。

    “再见了,越惊霜。”

    阿莲将他从高崖推下。

    “下辈子,别做妖龙了。”

    越惊霜坠落前,用尽最后的妖力,为自己换上了那件准备了很久的红色嫁衣。

    丹水镇的人说,女子出嫁时,要用红线为自己绣一件嫁衣。可越惊霜不想让阿莲来绣,所以他买了许多的红线,用了很长时间来绣这件嫁衣。上面的莲龙金纹代表着阿莲和他。

    万丈深渊,寒风凛冽。

    胸口痛楚已逐渐弥散成烟。

    *

    阿莲赶到凤鸣山前。

    还没来得及进入结界,就看到山崖之上,有一抹红色的影,断线的风筝般从高崖坠落。

    “是越惊霜,霜霜!”

    阿莲甚至没来得及撑开阵法接住他。

    他重重摔在尖锐的山石上,而后在石壁林木间剐蹭着砸进泥地里。阿莲冲到他身边时,他浑身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

    胸前的伤口依然在淌血,止都止不住。

    “霜霜,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莲的泪水夺眶而出。

    “微生莲……”

    越惊霜低声喊着她那个从未出口的名字。

    “我不会死……阿莲……我要用红绫将你绞死,绞死在床上,让你再也没法离开……背叛我……”

    “什么……”

    阿莲迷茫地看着他悲凉而阴鸷的神情。

    “我不会死……”

    越惊霜从高崖坠落。

    血衣红花,死得惨烈。

    *

    一月后。

    无间鬼域,赤电汹涌,乌云堆聚,成群的骷髅鸟从地底飞出,在藏骨沟上方盘旋三天三夜,凄厉的啼鸣响彻鬼域上下。

    这是预言中“七花鬼王”出世的征兆。

    巨龙骨架中,有红衣鬼王身着嫁衣,踏红莲业火而出,一时间万鬼朝拜。

    鬼王所过之处,赤红荼蘼盛开。

    荼蘼艳丽,嫁衣凄美。

    人们依照惯例,称呼此鬼王为荼蘼,纵然知道鬼王是男而非女,依然给了“艳”字作封号。

    荼蘼艳就此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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