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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
有人拍着手绕过院墙走进来。阿莲撑起疲肿的眼皮向外瞧,见来者是苏祈春,正阴阳怪气地鼓掌称好,便又扫兴地耷拉下眼。
“神官擅闯山门,所为何事?”
阿莲正写着要向九重天递送的文稿。
文稿上的内容,一为控诉西南司雨天官南宫河滥用神权私调仙兵,二为披露极仙殿公报私仇威胁无辜弟子的恶行。
“蔫萝卜辣心,急兔子咬人。都说惹恼老实人,神仙也难办,还真是如此,有趣!”
苏祈春倚在阿莲身后的博古架旁,斜睨她那满纸连篇累牍,出言讥讽:
“可惜你这一纸诉状,怕是要白写了。”
阿莲原本不想理会她,只当她是来看笑话捣乱的蚱蜢,可她这么一说,阿莲彻底恼了。
“苏祈春,是要我亲自送你出山吗?”
阿莲三指掐印,符纸呈扇形于身后排开。像只开屏孔雀,每张水符都蓄势待发。
“好了,不同你玩笑了。”
苏祈春见阿莲已怫然不悦,便也不再逗她乐子。转而从袖中取出一鎏金卷轴徐徐展开,辉光荡开,她正颜厉色道:
“白玉京凤鸣山阿莲,听旨——”
阿莲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这鎏金卷轴中施加的神威逼迫得跪下,双手抬起,掌心朝上,做出副虔诚借旨的姿态。
极仙殿用白玉卷轴,以授仙尊旨意;九重天用鎏金卷轴,以授帝君旨意。
“吾已悉知近日仙京诸般祸事,细加查考。尔虽先有勾结妖龙之罪,当伏斧锧然诛戮妖龙之功亦不可没。功过相抵,可贳尔辜……
……
凤鸣山藏匿妖龙,罪无可逭。依律当封山闭门,遣散徒众,褫夺无忧山主之位,更坍其山为墟洞,以儆效尤……”
阿莲强撑着听她念完这冗长又艰深晦涩的一段话,脑袋里进了马蜂般嗡嗡响。
她大概了解了其中意思。
她虽免去死罪,凤鸣山却因此深受牵连。不仅要遣散众弟子,整座山都要坍缩为墟洞。
阿莲瘫坐在了地上。
她开口,想辩解与反抗:“可是……”
“你想违抗帝君的旨意吗?”
苏祈春先一步制止了她:
“还是说,你觉得你比帝君更明智?能做出更合适、更不失偏颇的决断?”
“……阿莲不敢。”
阿莲愤然地瞪圆双目,眼中蓄满泪水。
苏祈春见阿莲满腹委屈怨怼地、以眼神作刃剜她,又补充道:
“你不必如此怨气冲天。南宫河因私调仙兵滥用神权,已褫夺神职打入凡间历练。极仙殿违章办事,亦已被责令要求整改。”
“我还有一请求。”阿莲最后争取道:“凤鸣山大多弟子是无辜受了牵连,我请求为他们各分发十年寿元丹,以平众怨。”
“自然,帝君俱已考虑周全。”苏祈春笑道:“凤鸣山外山弟子各得三十年寿元,内山弟子各得百年寿元。你师姐那份算你头上,两百年寿元,足够你于人间山野里逍遥快活了。”
阿莲却摇头拒绝:“这两百年寿元,分与前山弟子吧。”
苏祈春爽快答应。
事情尽数安排完后,阿莲花一整夜的时间,从山脚下爬上前山门,摸了摸那块鎏金的“凤鸣山”红木牌匾,又跑到凤凰台,拿着濯尘一阵乱舞。凤纹杵被她丢进无名草堆里,她知道那玩意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最后阿莲回到了后山,她住了四十多年的地方,她再望了眼郁郁葱葱的梯田,抚了遍无忧从人间带来的假山戏台,然后坐在越惊霜被她杀死的那个山崖上,眺望远处。
阿莲独守空山,望孤月高悬,听川河生籁,心中百般滋味,郁结难散。
漫山凤凰花不晓人事,不知它们将被抛弃于墟洞、不见阳光雨露,依然开得热烈。
负责坍缩凤鸣山的神官来了,他结阵,布阵,起阵,流动符文如香炉烟气般升腾。而后嵯峨青山被阵法撕裂成碎块,如秋风解离落叶,千万碎山围绕一个原点旋转,聚拢,最终坍缩为一颗鸡蛋大小的黑珠子。
不少未能及时离开此山的鸟雀生灵,亦来不及挣扎,便长眠于此了。
那神官将墟洞递到阿莲手上便离开了。从前,这片地界有两座山,以河为界。现在这里一片平芜,原野寥廓,空旷静谧。
河东葬了雾雪山的墟洞。
于是阿莲在河西刨出五尺深坑,将墟洞以锦帕包裹,葬入土中。取一块凤鸣山青石,于河畔立碑刻文,又拿着刻凿,一字一字,刻下凤鸣山的历史。
一系列仪式,又是三日。
“从此,世间再无凤鸣山。”
阿莲磕头,洒酒,拜别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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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一人,背着十里和濯尘,带着骨玉匕首和一囊空白符纸,去往凡间投奔了赵小桃。
赵小桃听闻这些事后,一阵唏嘘:
“我还是不信你会亲手杀了小越哥。”
阿莲已一碗接一碗的浑浊米酒将自己灌得大醉酩酊,瞳仁涣散,双腮酡红。
她痴笑道:“我自己都不信。我从前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被下了降头般,鬼使神差地就……”
酒劲作祟,阿莲哽咽地无法继续说下去。
“这其间或许有误会。”
赵小桃认真思索道:
“或许是他们用了什么奇淫幻术……”
“小桃,我研究过不少刁钻古怪的仙法符文,从未听闻有什么法术能改换记忆……”
阿莲绝望地叹息。她也多希望世间真存在这样的法术,让她还能心存希冀,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心虚而痛恨自己。
“人死不能复生……”
赵小桃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了。
“你今后如何打算?”
“我身上如今……”
阿莲掐指算了算,蹙额疾首:
“还剩不到二十年寿元。白玉京必不会再有山门肯收我,要争神官名额,便只有一条法子了……”
“你说的可是积攒功德飞升之法?”
赵小桃这下觉得阿莲是真的醉了。
积攒功德飞升,不仅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强盛的气运与天命,更需要极致的勤恳、奉献、任劳任怨、舍己为民……
“阿莲,你莫不是喝大了说胡话!飞升岂是你说说就能的事?”赵小桃道。
阿莲点头,反问:
“他南宫河那般假公济私的伪君子都能凭功德飞升,我凭什么不行?”
“南宫河当年,也是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得此机缘的。”赵小桃道:
“你去浮望川,黄金山那一带问问,谁不知道鬼蛟少主临川障洪的佳话美谈?不过我只是道听途说,恐怕只有当地人才知全貌。”
“浮望川,黄金山,那是什么地方?”
阿莲问。
“在南越国东北与东君国接壤之处。”
赵小桃道。
阿莲默默记下了:
“我明日便启程,走一遭浮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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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冢在南越国的西南地界,到浮望川,要翻越雪山草甸,走弥度官道,一路风霜雨雪,地势险峻,快马加鞭也要走十日左右。
阿莲向赵小桃借了匹好马,带了一兜子干粮和凡间通用的钱币,便上了弥度道。
彼时南越正值梅雨季节,春雨漠漠雰雰,将垂柳平川浸成朦胧的绿色。
阿莲身披褐蓑,头戴竹笠,一袭白衣,背好行囊,跨上枣红大马。
“此去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山城送别无他祝,早属登瀛第一仙!”赵小桃扬手拍马,马儿惊鸣振蹄,绝尘而去。
阿莲回望挥手,看见赵小桃的身影渐渐融进雾气,与青灰色的丹水镇交织成水墨丹青。
“早属登瀛第一仙!”
凡人登仙,有一种办法,便是于南海虚无缥缈间寻觅到仙山瀛洲。因而人间常以此诗祝福寻仙问道之人。
而她的瀛洲,不在南海,在云霄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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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的修士们出行靠御剑,因为白玉京中有充沛的云气与清气,能托举起飞剑。且无恶劣天气影响,风险不大。
凡间御剑则不同,一来要耗费大量灵力支撑,二来凡间辽阔无垠,御剑能行的距离十分有限,三来凡间落雨起风无常,危险颇多……
总之,入乡随俗,因地制宜,骑马显然依然是最适合在凡间行走的方式。
阿莲在白玉京从未接触过“马”这种东西,是来了丹水镇后才学了骑马。
她学得飞快,无师自通,她想,骑马定是她失忆前就掌握纯熟的技能。
一路上最麻烦的,无疑是跨州县,过关津时的层层查验——
南越国百姓出行需携路引,农民工匠皆不得随意迁徙,因此赵小桃为她伪造了商户身份。而女子单独出行又需有保人出具保结……
阿莲只叹这人间规矩多如牛毛,竟也不比白玉京自在多少。大约二三日时,阿莲过弥度雪山驿站,落脚于山脚客栈。
节令已过清明,雪山残冰未化,日落入夜,寒阶生霜,冷风阵阵。
阿莲点一碗羊汤,一壶热酒,借此暖暖身子,碗筷俱齐正欲大快朵颐时,却忽然看见了熟悉的人,停了筷子。
那人一身朴素白衫,却难掩贵气,正支颐桌边望雪山落月,愁容满面。
阿莲悄然无声地坐过去,开口试探:
“……司乐神君?”
那人被吓一跳,连忙比一个噤声的手势,道:“这里喊什么神君!我现在姓邱,你唤我邱郎君便好。”
阿莲困惑,但也照做:“司……邱郎君,您出现在这里,是有什么事要办?”
“哈哈,能有什么事,瞎转悠罢了。”
夜月秋尬笑两声,装作洒脱模样。
阿莲见他衣敝履穿,衣角染泥,草鞋更是泥泞不堪。满面尘灰,案头惟陈一簋寒齑,萧然无味,便知道他囊中所剩银钱无多。
她加了盘羊肉,先让这位邱郎君饱食了一顿,见他苦闷,招手又要了壶酒,替他斟满:
“郎君于我面前有什么好掩饰的,若真遇上困难,说不定我也能帮上些忙。”
人间究竟是好地方。
她的无名修士,他是司乐神君,身份地位天壤之别,亦能不拘礼数举杯同饮。
起初,夜月秋还不愿松口,酒过三巡,方才泣涕如雨,抓着阿莲的袖子吐露心声:
“我如今如此窘状,皆是拜那只黄毛小鬼所赐,当初扬言要捉她回去,如今反倒被她耍得团团转,我有何脸面回去见帝君?”
黄毛小鬼?
阿莲猜想他说的是鬼王菡萏。
去年秋日,夜月秋便在追杀她,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六七个月,白玉京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动,他却始终如一地做这一件事。
“还真是执着啊司乐…啊不,邱郎君。”阿莲忍俊不禁,趁机瞥见了他路引上的化名——邱月夜,将他原本的名字调换了顺序。
“小阿莲,多亏叫我遇见了你。我如今兜中真是一个子都掏不出来了,先前置办的马匹过雪山时也坠崖摔死了……”夜月秋又开始抹眼泪:“可怜我那马儿啊,整整三十贯钱的西域好马啊!”
九重天和极仙殿并非不能兑换凡间流通的铜钱金银,但夜月秋走得匆忙,一行数月,他又向来讲究体面,吃穿用度皆要最好的,难免落得如此境遇。
“邱郎君,眼下,菡萏这事你可有新的眉目?”阿莲问道。
“菡萏寄生于画卷,穿梭各地,最新的妖画害人案,发生在西南彝州城。”
夜月秋道。
阿莲见与自己背道相驰,便从钱袋中分出些碎银子给他,看着他身侧装在琴袋里的琵琶劝道:“我这盘缠也不多,你省着些用,必要时去船舫间弹弹琵琶,也能挣钱。”
夜月秋感激涕零,从发间摘下一木簪道:“鄙人无以为报,只好以此簪作礼。”
阿莲接下那根颇为粗糙的木簪,正把玩研究着,就又听夜月秋说:“若遇上困难,便拿此簪去希黎城开七乐机巧塔。”
阿莲见他醉得神志不清,虽不知他所提到的七乐机巧塔是何方圣地,但担心他是一时疯癫之举,醒来后会后悔,便劝道:
“这么重要的东西,邱郎君可要考虑清楚再赠人啊。”
他却不当回事:“你拿去就是!”
阿莲只得收下了。
*
第二日,天未亮,阿莲没来得及拜别夜月秋,便赶路进了弥度雪山。
又四五日,阿莲抵达浮望川,也成功打听到了关于当年南宫河飞升的故事——
据说当年,妖域与南越国间因种种利益盈亏之事闹了不愉快,妖域当时的妖主是水龙季氏,一怒之下,关停了两地互惠往来的妖市,还停止了开采黄金山。
黄金山出产妖域近八成的黄金,而南越国黄金资源匮乏,必须从妖域进口黄金。
南越国见季氏已将事情做绝,便率十万大军攻入妖域,意图直取黄金山。
南越军队训练有素,势如破竹,季氏眼见黄金山不保,索性想来个鱼死网破。
黄金山的黄金,他得不到,别人也休想独占。于是他以水龙之力,搅起江河波澜,聚拢雷云连降三天暴雨,又命人炸毁重重堤坝——
最终,泥石洪水汇聚成庞大的泥石流,一路冲刷下来,直取黄金山,意图将黄金、山中数千名矿工和周围百姓尽数埋没泥沙之下。
此时,南宫河挺身而出,舍身拦下洪水,又拔尽浑身鳞片,筑成百丈之提。
他灵力尽散,鳞片尽失,鲜血淋漓,几近半死。于此之际,天边金光乍现——
西南司雨天官飞升了。
阿莲心想:要飞升,首先要救下足够多的生灵,积攒足够多的功德,又要在这样一次大灾难中奉献一回,甚至是以生命为代价。
于是阿莲当即前往东君国的崇山峻岭、山洪地震多发的地带,解决了不少春汛造成的小洪小涝。她几乎是跟着雨云的移动而迁移,哪里降了暴雨,她便跟去哪里。
阿莲拥有不错的御水能力和丰富的治水理论知识,凡是与水相关的事情,她皆能办得得心应手,就算偶有她未经历过的难题,亦能边请教当地土地,便翻典籍学习。
正如她开头所言——
开凿水井、挖水渠、帮皇帝开运河、找泉眼、救洪抢险、救溺水小儿、送搁浅鲸鱼回海……各种事情都做过。
殷勤到东君国三百多个小河君土地神都记住了阿莲和她的莲伞“十里”。
阿莲偶尔闲暇时,就跑去城隍庙,夜深人静时,用她的十里伞敲三下庙中地砖,那些土地神们便会跳出来,与她闲聊。
曾有土地神开玩笑道:
“阿莲啊,不是我说,你如今要想靠做善事飞升,难啊!正所谓乱世出英雄,神官亦是如此,从前闹□□,闹瘟疫,闹大洪水,几国混战时啊,飞升的神官还真不少!这两年啊……还真没见过。”
如今正值百年难遇的昌平盛世,人间无战乱,自然灾害亦不频发,哪有那么多人等着她去救。
阿莲乐呵呵笑道:“太平好啊,飞升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寿元一尽,到阎王跟前,也好给下辈子争个好胎不是?”
如此又过了四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