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门出去，却见一堵泥墙挡在面前，右侧也是一堵泥墙，只有左侧有一级级泥阶，通向上方一个大洞。
二人顺着泥阶走上去，出得洞外，视野便豁然开朗。
原来刚才二人被关的洞穴是整个被埋在地下的，表面除了出口，只有一条带状细缝用于换气。
举目望去，这地方也是和沃蛊族相似的平地，只是边沿是黑色的；平地中有不少木楼，但没有那些奇怪的帐篷，所以显得透亮些。
楼中隐约有人声传来，还有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看。
沈眈忽然想到什么，和萧贽对视一眼，看向那条细缝。
木楼住人，总不能再放尸体进去；地洞阴凉，简直是藏尸的绝佳之处。
“……”
远处安可布见二人出来，不耐烦地向身边一个垂着头的青年说了句什么，青年便带着那个老者走了。
安可布走过来，瞥了一眼站在沈眈身旁面无表情的萧贽，想起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忽而一挑眉。
沈眈奇怪道：“安族长可是有什么问题？”
安可布：“没有，想到些趣事而已。话不多说……”他话音一顿，又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沈眈听出他省下的内容，自我介绍道：“在下沈眈，”又指了指萧贽，“萧贽兄。”
安可布点点头，并不在意：“需要什么尽管说。”
沈眈道：“先不急，我想先问族长几个问题。”
安可布：“说。”
沈眈：“可有人死于疫病？”
安可布沉默片刻，道：“无。”
“族中可有人在疫病出现后离开过领地？”
安可布看他一眼：“问这做甚？”
“安族长回答就好。”
安可布皱眉，似有些不满，但还是道：“并无。上回袭击沃蛊族回来第二天疫病便爆发了，我担心是沃笮耶那老东西搞的鬼，便下令不准任何人离开，有事也只派尸傀去。”
听到“尸傀”二字，沈眈神色一动。
安可布没注意，见沈眈不再问，道：“怎样？何时可以开始治？”
沈眈：“现在就可以，但我要找些草药。”
“需要什么？”
沈眈一口气报了一串名字。
安可布听了，嘴角微抽。
没一个听过的。
安可布：“真有这些药材？”
沈眈恭敬道：“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野花杂草，安族长应当没听过，小人心杂才知道这些，族长若不介意，能否放我们出去林子里找找？”
安可布明显是介意的，但尸族中确实没有沈眈说的那些东西，不放他出去怎么治病？但放了，他们跑了怎么办？
安可布想着，余光一瞥被沈眈若有若无挡在身后的萧贽，忽然一指他：“放你出去可以，但他得留下。”
沈眈皱眉。
安可布道：“你若是出去后跑了，我就把他的头砍了给沃笮耶送去。”
沈眈：“不行，他得跟我一起。”
安可布挑眉：“为何？”
沈眈道：“那些草药我只知名字与方剂，但不知道长什么样，他知道，他得一起去。”
五谷不分的萧掌门：“……”
安可布皱眉，神色不愉，但沈眈的理由充分，他反驳不了。
好在沈眈及时补充道：“安族长要是不放心，可以在我们身上种点什么，等我们回来再解开。”
这提议不错，安可布沉思片刻，从袖中摸出一个陶制小罐，倒出两枚乌青色药丸，递给两人：“吃了。”
沈眈毫不犹豫接过，和萧贽一同吃了。
他这样干脆反而让安可布放心了些。安可布屈起食指抵在唇边，哨声一响，一名尸傀从黑林间出来。
“他会带你们出去。”
※※※
不过午时，沈眈一路走一路低着头寻找，不是停下来翻动几块石头、挪开几根枯枝。萧贽跟在他身后，手上抱着一堆细长草叶。
萧贽低头看了两眼，也分辨不出自己手上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只好问沈眈：“这些草真的有用。”
沈眈一心二用答道：“大概吧。”
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完全没有将瘟疫和安可布的威胁放在心上。
萧贽看着沈眈的背影，低声道：“我还以为……”
沈眈回头：“阿贽你说什么？”
萧贽道：“……没什么。”
沈眈也没管他，一转头忽然看见什么，噔噔噔跑向一块巨石，“阿贽过来帮我把这块石头挪开。”
萧贽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一边，回过身就见沈眈已经蹲在了巨石边，冲他招手：“阿贽，快过来。”
他指着从石头底的一条缝隙中长出来的一株似兰又非兰的草，冲萧贽道：“这个，我想要这个。”
萧贽一愣。
他这个样子，和不知多少年前的一幕重合了。
那次是他们两个奉师命下山找东西，路过一个小镇时特地去看了当地最有名的建筑大师为当地名门建的一栋别院。别院不大，和萧贽的居所差不多，但意境却是他那地方不能比的，门匾上书“远山苑”三个字。
沈眈见了，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扯着萧贽的袖子央求：“阿贽我想要这个，你建一个给我好不好？”
那时的沈眈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笑起来时整个人如棉花糖一样甜蜜又柔软，只是萧贽当时被师父交代的任务搅得心烦意乱，说的好都是哄他的，回山后便忘了个一干二净，沈眈似乎也没放在心上，之后都没再提过。
直到很多年后，梦回时分萧贽再次记起那个笑，心里就像是被针刺了一样疼，他便循着记忆建了一座“远山苑”，既是怀缅过去，也是安慰自己。
他终究还是将他的诺言兑现了。
只是迟了那么多年。
后来沈眈去时，见了那三个字后无甚反应，他便知道，很多东西，过期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沈眈忘了，他就连缅怀过去都不能算，只剩下安慰自己了。
“你……”沈眈见他呆愣着，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阿贽你怎么了……”
萧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沈眈一惊，下意识想抽手，忽然瞥见萧贽眼中似有泪光，错愕道：“阿贽……”
萧贽却立刻松了手，敛目看向巨石：“要搬这个？”
沈眈愣愣道：“对……”
他看着萧贽推着巨石挪开了半步，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之后两人仍到处找着草药，几乎将尸族和沃蛊族的领地外围走了一圈，待回到尸族时，黄昏已经撒满了整片森林。
他们在林子里待了大半天，沈眈自己不会饿倒是还好，但他就担心萧贽，不停地摘野果拔草茎块塞到他手里，哪怕萧贽说不用了也没停。
远远地安可布就见到了二人手上几乎遮脸的草，眼睛一亮，满脸愉高兴道：“这、这这这，真是太好了！”
他握住沈眈的手，笑道：“若是能治好我族人，可布定有重谢，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二位开口，我一定双手奉上。”
沈眈也笑：“不必客气，这也是在救我自己……不过有件事确需要族长帮忙。”
安可布的笑容明显淡了几分：“但说无妨，只要可布办得到。”
他以为沈眈是想要之前吞下那药丸的解药。给他是一定会给的，不然这人太早死了，族里疫病谁来治？但他主动给是一回事，别人伸手要就是另一回事了。
岂料沈眈却并不是为这事开口，他右手按在肚子上，“在下和萧兄在外忙碌一天，林中也没什么东西能用以充饥，是以我二人都有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饿了。”
安可布一愣，没料到他的“请求”竟是这个，当即忍不住大笑起来：“是，是可布疏忽了——我已为二位安排好住的地方，特意选了离藏尸洞远些的，也已备上佳肴，二位回去便可享用。”
沈眈道：“多谢族长。”
安可布一招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尸傀上前一步，将二人往远处带。
※※※
安可布送走两人，刚才客气的样子瞬间消失，他又招来一名尸傀，带着往住处走去。
行至木楼中，安可布才问尸傀：“可有什么异常？”
尸傀当然不会说话，只是合拢两手往下一压，意思是：没有。
既然没有异常，那便没什么好问的。安可布挥手让尸傀出去，刚走出几步路，尸傀又被安可布叫住，“等等。”
尸傀转身。
安可布问：“老头和那小子有好好待着吗？”
尸傀右手一握：有。
“行了，”安可布得了答案，挥挥手，“出去吧。”
※※※
另一头，沈眈和萧贽被尸傀带到一处很偏僻的地方。这里几乎见不到其他的木楼，虽然没什么人气，但胜在清静。
尸傀将二人带到后就离开了，沈眈推开门，见木楼中的布置与沃蛊族的那栋相差无几，只是墙上没挂那个面具。
沈眈把一楼的几间门都开了。与沃蛊族不同的是，这几间房中都没放床，而是摆着竹制的桌子和茶几等物。
沈眈心想，这尸族族长至少在这方面做得还不错。
摆着竹桌的那间房里一备好了食物，二人坐下，沈眈没吃多少，倒是一直把盘子往萧贽那推。
吃过饭后，沈眈对萧贽道：“要不要出去走走消消食？”
萧贽点点头。
尸族里终年都飘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不很浓郁，久了也能习惯，而且他们的住的地方也偏，往外正好是一片树林，走进去就几乎闻不到臭味了。
现在这时节难见月亮，星星倒是不少，米粒一样点缀在夜空中，和头顶林梢一起，迎往过路的人。
两人并肩，慢悠悠往前走。
“再过月余便要过年了。”萧贽突然出声。
沈眈想了片刻，道：“差不多吧。”
南疆林中难以看出时节变化，这里也没有记年月的习惯，两人只凭着一路走来的日子掐算，能估个大概。
萧贽看着前方密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只是顺着说下去，“解决完这里的事后，回苍鸷山过个年？”
沈眈奇道：“苍鸷山会过年吗？”
百年前的苍鸷山是不搞这些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得到了掌门许可的弟子才能下山玩一天，沈眈和萧贽作为古木尧的亲传弟子，经常跑下山。
现在的苍鸷虽然不一样了，但他想以萧贽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是不会允许山上出现红彤彤的对联和吵闹的鞭炮声的。
萧贽一眼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和山下不一样，没有那些习俗，只是在一起吃个饭、守岁——不仅过年，过节也这样。”
“听起来不是很好玩。”沈眈想象了一下，道。
不好玩？萧贽心里无来由地有点失落，想了想这些年度过的年节，好像是没什么意思。只能附和道：“确实有些……”
沈眈忽而一笑，萧贽转头看他，听他道：“不过今年有师兄在，一定不会无聊。”
萧贽看着他。
沈眈的笑容还是淡淡的、温和的，像光华尽敛的璞玉，泛着一层柔光。
萧贽一直盯着这笑看了良久，才垂下眼，低声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