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鬼

    “劳烦让一让。”沈眈拂开人群,萧贽护在他身边,两人一挤进去便看见被围着的东西——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被泡得浮肿,裸露的肢体上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啃得七零八落的,皮肉都翻了起来,依稀可见底下的白骨,但这不是最让人在意的。

    沈眈微微蹙眉,与萧贽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这两具尸体的伤口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黑气。

    一个老妇人趴在其中一具尸体上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喊着:“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丢下老娘我一个人了……”声音绝望嘶哑,听得旁人也忍不住难过。

    另一具尸体则是个女子,萧贽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官府很快来了人,把两具尸体和老妇人送回了府衙。城尹才起便听说发生了命案,立刻到了堂前,见了两具尸体的模样十分惊异,而跟在他身后师爷见此情景则是被吓了一跳。

    城尹让人去请了仵作,又挥手让人驱赶了外头张望的闲杂人等,见沈眈与萧贽没有离开的意思,问道:“二位这是?”

    官府办案,没有让旁人围观的道理,沈眈见女子一路无人认领,眸光一转,刚开口假冒她的亲眷,却被萧贽按住了手。

    萧贽微微摇头。

    这时一名衙役进来,禀告道:“大人,门外有二人求见。”

    “嗯?”城尹捋着一把胡子,“没见本官办案呢,哪有空闲?不见不见。”

    衙役却上前,手上捧着一块包着白娟的东西:“大人,那人说您见了这东西就会让他们进来。”

    城尹皱眉,瞥了那两个外人一眼,心说什么东西这么大威力?

    他让师爷把东西拿过来,就着师爷的手掀开白娟瞥了一眼。这一看好悬给城尹吓得从太师椅上滑下来——只见那东西金灿灿的,是个令牌,朝上的正面刻着一个“免”字。

    一块免死令牌!

    城尹赶忙把白娟盖了回去,师爷还没看清,就听他道:“咳,把那二人……把那二位请进来吧。”

    衙役抱拳:“是!”

    没一会儿,一个白衣人三两步踱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女子,见了沈眈和萧贽,冲二人打招呼:“哟,师……萧兄,沈兄。”

    正是收了萧贽消息前来的白濯和白筱。

    沈眈颔首。

    “不知……咳,这位公子,有何事相告?”城尹见状也知道四人是一伙儿的了,站起身让师爷把令牌捧还给白濯,“如公子所见,本官这还有事要处理,实在没有空闲招待。”

    “没事没事,”白濯挥手,自己找了地坐下,拿着鸡毛当令箭,“只是我家老爷听说城里出了命案,派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城尹大人的忙。”

    他决口不提自己的身份,这反而让城尹汗流浃背——免死金牌贵重,自本朝开朝以来就没赏下去过几枚,里头哪个人拎出来都是城尹开罪不起的。

    “如此,”城尹只好道,“便多谢公子了。”

    正好仵作也被带上来,查验一番后得出结论:“这二人死了应当不超过一日,口鼻浸水,按之则溢,身上又皮肉缺失,可能是夜里潮水上涨时失足跌进海里淹死,被鱼给咬成这样。”

    “不可能。”不等城尹回话,一旁哭得浑浑噩噩的老妇人却叫喊起来,“我儿向来乖巧,怎么可能深夜独自到海边去?他水性向来好,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淹死在这么浅水的‘海岸’边上,被深海中才有的食人鱼类撕咬?!我不相信!定是有人要害他!大人!大人!”

    她趴跪膝行到城尹面前,“大人!求求大人为我做主!我儿无故惨死,大人要为我儿伸冤,伸冤呐!”

    这老妇人原本妆容齐整,看着就是殷实人家,此刻却是冠发凌乱,完全受不了儿子离世的打击。

    城尹被抓着袖袍,被众人看着也不好硬甩开,只能让人搀扶到一边,道:“本官定然会查清楚,夫人莫急——丘行人能确定是昨夜死于水淹?”

    仵作被老妇人说得哑口无言,他本就是一时口快,随便分析一道,毕竟验尸是他的强项,探案可不是,此时听了城尹的话道:“是的,大人。”

    一旁的白筱却道:“我看未必。”

    城尹道:“姑娘有何看法?”

    “大人请看。”

    城尹凑过去,就见白筱伸手掀开男尸身上的衣物,一股恶臭扑面出来,城尹被熏得后退一步,就见那尸体的腹腔已经被刨开,肠道和内脏破碎搅在一块,肚子里的东西被水一泡发酵得格外“醇厚”,只是冬日衣裳厚重,浸了水隔了气味,也没让那些东西流出去。

    “呕……”师爷受不了这场面,反身出去吐了,城尹捂着嘴面色古怪,不知是不是想起来方才被那抱着儿子凄惨哭号的老妇人沾了一身。

    连沈眈都捂住了口鼻,一群人只有白筱和萧贽面色淡然。

    沈眈道:“阿贽,不臭吗?”

    萧贽一怔,这才慢半拍地捂住了鼻子:“嗯。”

    “这两具尸体身上的齿痕不像鱼类,倒像是人的——食人鱼类大多尖牙,咬出的缺口总是呈撕扯状,而人的则更加干脆整齐,当然也不排除别的东西。”白筱把衣服盖了回去,“尸体手臂上的伤口都是一片一片的,不完整,如果是要吃,怎么会东吃一片西吃一片?除非……”

    除非吃饱了,手上咬出来的,只是添头。

    那这二人到底是溺水而死,又或者被什么东西拖进了海里,在水中窒息无法挣扎,看着自己的肚子被钻进去破开、活活咬死的,就不好说了。

    堂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城尹被白筱未竟的话吓得面色发白,但他这头还没说什么呢,那边刚回来的师爷也不知道是不是吐得脱力了,竟然脚一软就要跪下,好悬离他最近的白濯扶了一把,才没给大家一起行个大礼。

    “师爷这是吓着了,”白濯挑眉,把人往旁边一带,“来,一起坐会儿。”

    师爷虽不知道他的身份,但看城尹的态度也知道来人不简单,嘴里道着谢,刚要松一口气,就又听白濯悠悠接了一句:“还是想到了什么,说出来与我们分享分享?”

    师爷脸色唰地白了。

    城尹也微微蹙眉,师爷缩着脖子看了他两眼,得到了默许,道:“唉,只是……其实最近几日以来,已经有不少百姓报官说家中有人失踪。”

    “失踪?”

    “是啊,公子,”师爷觉得自己一时半会站不起来,好在城尹也没意见,他便继续坐着,“可是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了?府衙里……大人也派了不少人出去找,可是都找不到,几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今日又发生了这事,我就想,我就想……是不是那些失踪的人,都被……”

    都被拖进了海里,又不像这二人“幸运”被海浪冲上海岸,被人看见。

    若是如此,他们一直在“地上”找,怎么可能找得到?

    “既然如此,城尹大人是不是应当派人去海上捞捞看?”白濯道,“若是幸运,应当还能捞几具全尸上来。”

    “啊?啊?”城尹被这番话搞得一时摸不着头脑,道,“呃,自然应当,本官等会便去点人,亲自去海边……”

    “不必,”白濯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我家老爷菩萨心肠,最看不得百姓受苦,我身为下人自当分忧——大人你待在府中便好,师爷同我去点些人,一同去海边。”

    说着也不等师爷回应,捞了人就跑,生怕城尹推辞。

    白濯离去,尸体死因也基本清晰,其余三人也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告辞准备离去。起身之前,白筱注意到那男子和女子脖颈上都佩戴着一个小木饰,问仵作是什么,仵作回答这是本地习俗,相恋的人找工匠制作特制鱼符,分成两份,只有一对才能拼上形成一条完整的鱼。

    虽然泡了水有些发黑,但看这两枚鱼符显然就是一对。

    白筱忽然有些惋惜。

    他们应是恋人,深夜带着心上人的邀约前去赴会,却不想海浪奔腾,未能成全这场风月。

    不知此后相逢于地下,他们还能不能认出对方。

    .

    白濯去时雄赳赳气昂昂的,可是一直打捞到天黑,累得筋疲力尽,一队人却是什么收获都没有,眼见天黑下来看不请了,只好垂头丧气地收工回去。

    沈眈与萧贽则在深夜前来。

    他们推测白日里近海岸边仍然有船在捕鱼,海底下即便有东西也不会上来,那如果此事有蹊跷,也应当是在夜里发生了什么,正好仵作之前也验出那二人是在夜里出的事。

    二人循着海岸往前走,恰似白日,只是这回一路上多了不少脚印。

    他们白日里没能参加那场海神会,现在也见不到一点踪迹了,只有拍浪亭在海风中十年如一日屹立着。

    “海神……”沈眈看着这景象,道,“阿贽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吗?如果有,为什么不能保佑大家都过得好一点呢?非要这样生来死去的,不累吗?”

    萧贽知道他不过感慨,便没有回应,仍陪在他身边慢慢走。恰似白日。

    路过拍浪亭,亭楣上挂着一个圆镜,沈眈余光瞥见圆镜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走上前去查看。

    他脚下无声,萧贽原本与他一同望着大海,没察觉人离开了,再回过头沈眈已经在好几步开外。夜里黑,附近又没一点灯火,只靠月色撑起来,萧贽看他离去的背影,眼前一时恍惚,以为是二人回到了在苍鸷山上的时候,他就总是这样跟在沈眈身后,看着他不停走远,只留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原地。

    他心里竟然一时有些茫然,还有一丝无来由的怒火——沈眈似乎总是这样,藏着喜怒哀乐不说,总让他猜得筋疲力竭也寻摸不着由头,如今百年再重逢,更是变本加厉。

    他身上的那些端倪与蹊跷,藏在一身温润皮骨下的瓢泼血色……为什么就是不愿告诉他呢?

    萧贽陷入魔障一样站在原地。

    圆镜里一闪而过的是什么沈眈没找着,倒是借着圆镜的反光看到身后夜色里鬼魅一样的萧贽,不明就里:“阿贽怎么了……”

    这时,圆镜面上一道黑影唰地闪过,直直袭向一动不动的萧贽,沈眈瞳孔一缩,几乎是在看见黑影的瞬间也向萧贽扑去,“阿贽小心!”

    沈眈一把将人按向一边,只听“叮”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沈眈摸到一个冰凉的硬物,立刻反手掷了出去,打在黑影身上。

    萧贽猛地回神,后知后觉回忆起自己方才的怔愣,霎时惊出冷汗。

    惶惶夜色里,他脑海中忽冒出很久以前,白濯苦口婆心的劝诫:“这是逆天之行,多的这几十年不是平白给你的,最后都要付出代价——你会变成一个疯子。”

    ——你会变成一个疯子。

    那黑影被打得动作一顿,沈眈那一掷用上了十成力道,它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五指成勾地抓向二人腰腹,似乎想给这夜半三更不怕死的二人来个开膛破肚的奖励。

    沈眈蹙眉,手中握着的海沙还未扬出去,一直一声不啃的萧贽却是推开沈眈,抬掌攻了上去。

    “阿贽!”沈眈一时没拉住人,有些错愕。

    萧贽并不回应,眉间攒着一点郁色,掌心狠戾地拍在那黑影身上,黑影被拍得后退几步,却一点不见颓势,口中却仍然“咯咯”怪笑着,速度奇快无比,一瞬之间便闪到萧贽身后。

    沈眈不知萧贽这是怎么了,见他和黑影缠斗不休,一时难分伯仲,便将手腕递到嘴边用力一咬。

    他的瞳孔立刻变得猩红,鲜血涌出落在地上,拉出一道道红线,裹着白沙形成一条条鞭子向黑影劈去。

    黑影似乎有些害怕这染血的沙鞭,也不笑了,退远两步就要往海里跑,没防着萧贽忽然探手甩出一条白索,绊了趔趄,沙鞭立刻趋上,将它捆了个结实。

    萧贽这才停手,一转头就见沈眈满手是血,方才还没来得及退却的冷汗立时倒了回来——萧贽一把握住沈眈的手。

    沈眈瞳孔已经退回原色,冲萧贽摆手示意无碍,走过去看那个偷袭的黑影,才看一眼便蹙了眉。

    借着月色,只见那黑影其实手脚俱全,明晃晃就是个人的模样,看身体大概是个十一二岁孩子的身材,只是头颅硕大无比,皮肤惨白且眼中浮肿,被捆着也没一点不高兴,歪着头一脸天真地看着沈眈。

    沈眈一眼便知这是只水鬼,只是溺死的地方在海里,或许应该叫“海鬼”更加合适,就是这个年纪的海鬼比较少见。

    “看来这就是城里百姓‘失踪’的罪魁祸首了,我们把它带回去给城尹看看。”沈眈说着,转头没见着萧贽,道,“阿贽怎么了?”

    萧贽在不远处站着,捡起一枚碎玉片,沈眈想起方才顺手掷出去的东西,“这是……阿贽的玉环?”

    那是萧贽从不离身的两片薄玉环,一直系在他腰间,想来是方才沈眈扑过去时不小心碰碎了。

    “嗯。”萧贽闷闷道,看着破碎的玉环,跟什么不详的昭示一样,眉间郁色更重。

    看他这脸色,想也知道是很重要的东西,沈眈顿了顿,道:“这玉环是谁送的吗?阿贽若是喜欢……我赔一个给你好不好?”

    “赔一个?”萧贽反问,“为何要赔?”

    这话问得沈眈一愣,萧贽道:“这是当初我替你受过,师父罚我抄书你给我的赔礼,你我各一片,你……你不记得了?”

    沈眈愕然。

    他确实不记得了。

    不光不记得玉环,那是何事发生的事,萧贽为什么替他受过,本属于他的玉环为何会被留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忘了太多东西了。

    萧贽看他表情就知道沈眈在想什么,手一攥将碎玉环收进袖里,一声不啃往回走。

    沈眈只得揪着海鬼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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