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周行远非常不对劲,不,准确来说是周行远的身边非常不对劲。方涵轩托着腮,这堂数学课才开始十分钟,他便有些听不懂了。人在注意力不集中的情况下很难控制自己的大脑,方涵轩的思维突然开始发散,瞥了身旁的周行远一眼。
他那无所不能的好同桌还是老样子,专注地盯着黑板,时不时在笔记上写着什么。
方涵轩换了只手撑头,作为文科班里为数不多身上没有“男人味”的男同学,八卦是方涵轩人生中最大的乐趣之一。用其他女同学的话来说,在洞察人心这一方面,方涵轩简直比易明的成绩还要一骑绝尘,完全的人精。
人精最近发现,周行远那个发小和易明似乎被调包了:从前几乎每隔半天都能在窗口或教室后门看见的张成刃,现在连放学时间都很少过来,而易明则突然不嫌累,天天爬上爬下的,这次来送试卷,下次来找同学。
一切的反常都是围绕着周行远发生的,大概他们形成的是台风,处于风暴中心的周行远波澜不惊,起初方涵轩以为是好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随口问了一嘴,周行远是这么回答的——
“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我管不着。”
周行远看起来很无所谓,至于为什么是“看起来”,方涵轩认为,只要当下的场面维持的时间再久一点,就算是台风眼,也得雷电大作。
学校的绿化做得很好,教室外头,蝉鸣震天,几乎要把天给喊下来。
“成刃?我不知道呀。”陈柯站在教室后门,右手还拿着笔,“他好几天没来学校了。”
“……谢谢。”周行远静了几秒,朝他道谢,而后转身就要回教室。
“行远?”楼梯口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通向四楼的方向,周行远抬头看去,是易明。
一瞬间,他有些后悔在课间出来问陈柯这一举动了,最近的事情很多很烦,周行远心里感到疲惫。
于是他简单地点了头当作打招呼,抬脚欲走,出乎意料地被叫住了。
“等一下!”易明抬高了音量,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看起来有点紧张,手不自觉抓着裤子,“你——”
智商卓绝的高材生在许多方面都是做得很好的,易明偏过头往身后——陈柯站着的地方瞟了一眼,那边的陈柯掩耳盗铃一般侧着身子,像小偷一样,不断地往这边瞄。
易明动动身子,将周行远挡起来,不让他出现在陈柯的视野里,也不让陈柯看到他们两个任意一人的口型。
“你……你生日那天有空吗?”易明抿抿唇,低声问,呼吸有些急促。
周行远与他错开视线,目光落在易明脖颈处,他的校服穿戴整齐,像工厂特意找帅气学生拍的卖家秀。周行远无心欣赏,也不想去追究对方是怎么知道他的生日的,易明在某些方面真的和张成刃很像,比如对游戏的热爱,与藏不住事的内心。
“对不起,我有事。”周行远微皱着眉,始终没有去看易明的脸。
“那——”易明再一次喊住想要离开的周行远,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五分钟,给我五分钟可以吗?”
简短的对话中,周行远终于抬眼看向了易明,尽管只有轻轻一瞥,也足够了,周行远能够清晰地看见他面上的期待与乞求。
易明是一个很自负的人,这是周行远很早之前就发现的事情。优异的成绩与突出的外形,拥有这两样东西的人不自恋才是坏事,周行远不喜欢他如此的性格,但能够理解。
他能理解几乎世界上所有事,周行远相信事出有因,相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种话。
周行远偏过头,走之前说:“你到时候联系我。”
语毕,易明没再拦着周行远,周行远也不去关心对方的心情,无论易明显露出什么情绪,愉悦难受或是其他更复杂的东西,都和他没有关系。
在陈柯的眼里,周行远和张成刃是单向的关系,就像一条单行道,车流是他们之间的情感联系,源源不断地从张成刃流向周行远,一旦张成刃停止发车,那么道路就会荒废,最后拆除。
这是局外人的看法,而真正的、事物的本质只有当事人知道,或者说只有周行远知道。张成刃搭的单行道太远太广,他看不清尽头,仿佛赌场里的瘾君子一样,孤注一掷。
周行远从不是赌场,至少对于张成刃是这样。
今天放学铃打响后,周行远在第一时间就背起包离开了,速度之快,方涵轩都感到猝不及防,毕竟同桌从来都是个不紧不慢的人,很少有这么着急的时候。
周行远从来没走得这么快过,走到一半,他开始跑,跑得要将肺跑爆炸,说实在的,他有些生气,愤怒没来由地往头上涌。
气什么呢?
气张成刃突如其来的失踪,或者越积越多的难题,都有可能。
他跑到家里,开了门,将书包甩到玄关处,又转身出去,厨房里的妈妈甚至没发现他回来过。
周家与张家住对门,老旧小区里面,一个楼道一个楼层只有两户人家,中间的走廊窄窄的,周行远扶着墙缓了几口气,走向张成刃家门,伸手敲了敲。
无人应答。
想来是大人不在家,他吐出一口气,又敲了两下,这次使了劲,声音清脆而响亮,震得他手指关节发疼。
“张成刃,是我。”周行远皱眉开口,他很少大声说话,语气里含着丝丝不耐烦。
一切的举动皆似石沉大海,张家大门犹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周行远因为剧烈运动而急促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他往后退一步,抬头看向大门——木门上的漆有着不易察觉的脱落,两边的对联泛白,顶上脱胶,已经垂下头。
他最后深吸一口气,又重重落下,方才赶着回来的青年不见踪影,周行远又成了往日那副平静地模样,他转身回家,开了门,拿起地上的包。
“我回来了。”他朝厨房里喊。
“回来啦——今天怎么样?”周妈妈回他。
周家贴着生肖福字的大门缓缓合上,砰一声,严丝合缝地关紧了。
张成刃靠着家门坐在地上,身上穿的还是睡衣,青春期的男孩子早就开始冒胡子了,那张尚且青涩稚嫩的脸上长了胡渣,看起来像喜剧里的人物,长得又老又年轻的,滑稽得很。
周行远来过,来敲门找他了,听起来有点生气,张成刃这几天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隔着门,模模糊糊的,好像做梦。
奶奶吃完午饭就出去了,直到晚饭时间还没回来,估计是被什么有意思的事绊住脚步。张成刃忽然感到一阵腹痛,胃部似乎搅在一起,肉扯着肉地疼。
他站起身,往卧室走去,他的手机丢在里面。刚才周行远来敲门,听到他的声音,张成刃应激一般将手机丢了跑出去,游戏打到一半,不出意外地输了,还被队友举报了一番。
好饿,再不吃饭,胃就要把自己吃了。
于是张成刃拿过手机,还没来得及打开,周行远的消息先弹了出来。
——行远:你在哪?
——翻滚大蟑螂:在外面
张成刃一阵敲敲打打,最后生出这么三个字。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反复跳动着,大约持续了半分钟。刚才周行远看到的也是这样吧,狭小的一方显示屏,唯一能够用以揣测对方心思的只有一行行文字,所有的猜测、不安,都是无法共享的情绪。
——行远: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翻滚大蟑螂:好
消息刚刚发出,屏幕最上方又弹出了一条,还没等张成刃看清,又迅速被第二条顶了去,是他的父亲发来的。
——我明天回家,带着你阿姨一起回,还有她的儿子。正好周末,你们好好待两天。
——给你带了小时候你总吵着要吃的泡芙。
太阳渐渐沉了,偌大的房间里,余下的光源是发烫的手机。张成刃的指尖忽然开始无规律地轻颤着,心脏不停地往下坠,连着眉头一起拉下去,掌心传来灼烧般的疼痛,那是他在持续不断地抓挠。
张成刃的世界就这么点,里面一片荒芜,家人站在远处,面容模糊不清,周行远站在身边,淡然地望着前方。
他从来不爱吃甜品,只有周行远知道。
在周行远的手机里,张成刃彻夜未归。
直到休息之前,他一共做了十四道数学选择题和五道填空题,选择对了八个,两个还是蒙的。
世界上总是充满解释不清的东西,周行远最近的情绪就是如此,如果男生的身体也有和月经一样的周期性变化的话,那么一切都将有理有据,敏感、焦躁,那些负面情绪,全部可以说得通了,可惜他没有。
周行远很烦,烦得想把张成刃抓出来再从楼梯口踹下去,看他咕噜咕噜滚到楼栋大门口。张成刃说回来了告诉他,答应得很爽快,最后更加爽快地食言。待在一起那么久,这是张成刃勇敢的第一步——有心欺骗的第一步。
朋友圈里的图片不停地变换,周行远状若无意地刷着,广告、爸爸感慨人生的小视频、王知南与朋友的合照、陈柯对自己做完一整套卷子的自豪,什么都有,乱七八糟的,他讨厌乱七八糟,讨厌一切计划之外的事情。
周行远收起手机,撑着书桌站起身来,不留神撞到了桌沿,咔哒咔哒,桌面上的盆栽轻轻晃动两下,与木桌磕碰出声。
那两株肥嫩的多肉长势喜人,尤其是细长那株,三角形的叶片开始泛红,像花一样。
周静安说,忘掉旧事的第一步就是丢掉旧物,周行远觉得她说得很对,睹物思人,一个浪漫烦人的词。
周行远磨磨后槽牙,重新拿起手机。
——行云:你最近不在家吗?
——成刃:今天在陈柯家呆的晚了,没回去
明晃晃的谎话。
周行远有些气恼地将手机丢到桌上,连桌上那两株多肉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