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靖漪遇见杨格那天,顶楼游泳馆人不多。
天光洒进室内,白色光格浮动在水面,不时被水花掀碎。
大小孩子们趁着假期游泳课的时间满足身居内地小城对水的向往,浅水区的人多得像是在煮火锅。
贺靖漪蹙眉眯眼,以一双高度近视的瞎眼找寻着教练说的那个人。
据说,那人个子很高,游得很快,很好。
走起路来还很拽。
其实她有些不能理解教练告诉她最后一点有什么用意。
瞅了片刻,没瞅见。
一眼扫去,她只能将眼前景象分割成蓝色和肉色的色块。
在这种量级的人口密度里想要找到一个人,还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难度不亚于两天读完《中国哲学简史》。
秉持为难自己就等于自残的原则,贺靖漪很慷慨地放弃了。
准备下水再练一天蛙泳,池边上来一个人。
像条大狗,甩着身上的水就上来了。
贺靖漪费解一个人是如何做到在穿着紧身泳衣的情况下,还能把水滴都甩到相隔半米多远的自己身上的。
不过这人,好像有点符合夏姐说的。
个子很高。
其他条件是否符合,且听下回分解……
杨格摘下泳镜,抹了把脸,刚迈了两步,就注意到前方一道明灼灼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聚焦,看见一个穿着小黄鸭泳衣的女生,站得像一颗笔直的松。
他对视线有些敏感。
他一边打量一遍在脑海里搜寻称呼词,面前的女生让他不确定该选取哪个年龄段的称呼词。
脸看上去小小的。
泳镜遮住眼睛更让他难以判断。
事不出必有因。
前几天陈旦跟他聊到搭讪,逛步行街遇见两个御姐风美女,上去想加个微信,问了年龄发现两个人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五。
他对此大为震撼。
本来准备直接称呼“美女”,又怕被人当成什么搭讪变态男。
“称呼错别人,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杨生在九年前警告他的话此时倒是很合时宜地重现了。
最后,他刷新大脑来了一句:“这位女士,请问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贺靖漪这时才明白了夏姐为什么要告诉她那人走路拽,像是一团舞动的马赛克,又骚又拽。
“你是不是杨哥?夏教练让我来找你。”
“夏姐这两天也跟夏哥回老家了,他俩的课都是我来代。”
“我知道。”
“呃,那你……”
“会蛙泳,现在还剩十个课时,想学仰泳。” 这玩意儿究竟报了多少节课啊?
“那你先热身,完了把鼻夹夹上,我下边儿等你。”
“我热过身了。”
那人已经跳下了水。
“那快下来啊,再不下来今天的课都要结束了。”
贺靖漪皱了皱眉,沉默着下泳池。
她特讨厌别人命令她,自以为是的指挥总让她莫名火大。
算下来,从热完身刚进来到下水,总共五分钟。
一节课两个小时。
也许因为从小到大时间对她都是个很宽泛的抽象概念,她并不觉得五分钟过后游泳课会接近尾声。
算了,不想了,不是还有一个小时五十五分钟吗?
水有些凉,她打了个颤。
“气控制好,向后仰,慢慢躺到水面上。”
身前人迟迟未动。
“没事儿,我就站在你身后扶着,摔不了。” 水将贺靖漪温柔地托住,杨格感觉触碰着的手臂忽然不那么紧绷,通知她:“我松手了啊。”
贺靖漪还带上了耳塞,耳朵浸在水里,除了神经发出的尖细的脑背景音,其他都被隔绝在水面以上。
她一下没从轻柔中缓过神来,杨格松手的瞬间就失去了平衡。
杨格看她脸上红得好像要丧命于此,杀人的视线强烈到要斩碎泳镜只取他的头颅一般,不由得神经一紧。
这个男的,贺靖漪今天记得深刻,甚至于他目前的五官还依旧是一团马赛克,但坏印象是已经刻下,定得死死的,就像将耶稣钉上十字架,让他这辈子翻不了身。
课时结束,贺靖漪换回了玫红短上衣和牛仔短裤。背上背着一个小双肩包,披着刚吹干蓬散的黑发。
她今天忘戴眼镜了。
电梯门开,踏进去,按下关门键。
一个残影几乎以迅雷之势飞进来,居然还立刻站稳了。
个子特高。
贺靖漪偷偷翻了个白眼。
路还真是窄。
看着玻璃外的百米大道,这时候天边飘来好大一片云,巨大的阴影投射下,城市染上灰色。只有街边的绿化能稍微鲜活。
夏光居然还不及旁边这位的衣着明艳。
杨格现在才好像真正看清贺靖漪。
很清丽,并不漂亮得扎眼,灵气住在她眼里,睁大眼睛看玻璃外时像只家猫,光线服帖地勾勒出脸颊的优美轮廓。
“Morningmorningmorningmorning……”
突兀的铃声响起来,杨格小心翼翼的端详也被打断,贺靖漪接起电话,靠到电梯另一边,小声应答。
杨格并无意偷听他人的私事,要怪只能怪他听力太好。
“快来医院,之前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你奶奶晕倒了……”
“东关分院还是?”
那边应答一句。
“马上来。”
出事了。
到达一楼后,贺靖漪踩着凉鞋飞奔出去,只留一阵风在电梯里徜徉。
贺靖漪狂奔到公交站,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她的肺就快要炸了,一鼓一鼓,随着紧张的心脏诉说着焦虑。
奶奶突然晕倒在家里,幸亏这几天父亲在家待着,尽早送去了医院。
否则,后果她不敢想。
拦了几辆出租车,全是满载。最快的公交预计十三分钟内到达。小城的交通堵塞得像发达城市,一顿一顿前行的车辆像小蛆虫,在她心上爬来爬去,让她本就疲惫的身体和刚刚受惊未平静的精神越来越紧,将要拧成一丝担千钧的绳。
她急得跺脚,恨不得现在插上翅膀,直接飞到奶奶的病房,然后从窗子钻进去,说一句我来晚了……
在贺靖漪焦急到脸色快和玫红色上衣趋于一致时,面前停了一辆摩托。车上的人丢了一个小粉头盔给她,声音在摩托的轰鸣和川流的车行声中竟格外清晰。
“上车。”
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位十字架上的马赛克。
眼下最快的除了长翅膀就剩这个了,她麻溜地跨上去,杨格问她:“去哪?”
“心脑血管分院。”
“抓紧。”
他抄了街边内道,一般被用作停车场,主要是对一般车来说,两边停了车再走会很窄,所以正适机车和自行车们的意。
穿梭在空气里,贺靖漪问杨格为什么送她。
风声呼啸,两边的景物被风携掣着后退。
杨格望着前方,淡淡回了句:
“顺路。”
其实也是可以从十字架上拔出来的,不一定要把人钉死。
到医院门口,贺靖漪难得放下那差到底的初印象,她盯着杨格,像是要把灵魂从其躯壳里直逼出来,只是那短暂的一秒,足以摄神。
虽然还是看不清脸。
她微低头,说:“谢谢。”
云已经飘远了,百米大道重现晴空,阳光又金灿灿洒下。
杨格目送她跑进去的背影。玫红色上衣像是一团明火,跃动着将要燎原。
阳光在她鞋尖跳跃。
日行一善,杨格自我感动了好一会儿才掉头,朝着城的另一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