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淮化坐在床前,见我醒了,便抱胸骂道:“你们怎么搞成这样!”
一想到凌天启,我就难受不已。一想到他为了我做出这种事情来……我以为只有我会难受,可我那天明明看到他的眼泪,比我还要难受。我一个激灵,想要下床,却被淮化拦住。
“他现在也没醒呢,你再看看你,身子本来就差的要命,你知不知道把你这条命捞回来花了我多少钱!”
我垂下头,头痛的要命。其实我就是个赔钱货,总是要连累人的。眼泪从眼眶里落了下来,淮化急忙说道:“不过你要看他也可以,我得和你一块去。”
淮化找了只轮椅来,把我放上去,带着我到凌天启床前。
他面无血色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床上,手上的手指被包了起来。我想把他的被子掀开来看看,淮化却说:“还是不要看好,无极说很狼藉。”
不要看吗?
淮化把我推了出去。
我养了一个多月的伤,淮化找来郎中给我看病。看完之后,淮化和郎中出去了,留我一个人躺在屋子里。不一会,淮化回来了,我问她,我还能活多久。
淮化笑道:“还能活很久。”
但是,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清楚吗?若是没有这次,我应该还能活个五年八年,但这次之后……我仰头看着淮化那张脸,直接说:“你不若就告诉我,我能不能活过今年。”
淮化点点头:“只要你能撑过今年冬天,或许能多活几年。若是凌天启带你回京,找御医看看,说不定能多活几年。”
回去……?现在回去还不若直接去死,面子被踏了个干净,凌天启怎么回去,他以后还要怎么做人?我是罪魁祸首,但我没法替他去承担。我想,如果没有我,凌天启会不会好好地在镜湖山庄晒太阳。
可想想,都是假的。
想多了与我不相干的事,反而伤神。
又是半个月。我已经能下地了,晚上和淮化坐在亭子里看月亮。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盘子。坐了许久,淮化忽然说:“我去煮个丸子去。”
于是就剩下我一个人坐在亭子里风中摇曳。
我支着脑袋坐在亭子里发呆,突然有个声音在我身后说:“婳儿。”
凌天启……我缓缓转过身去,就看见凌天启一身薄薄的衣裳站在我身后。
我急忙站起来,把身上的披肩扯下来,往他身上搭,却被他拦住。
“你冷不冷?”我退后一步,“这么晚出来,是饿了吗?”
“婳儿,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点点头:“就在这里说吧。”
“不,”凌天启拉住我的手,“你跟我上去,我跟你说。”
说完,他拉着我的手,带我飞上屋顶。
“有话在下面说得了,”坐在屋顶上,头顶是一轮明月,我不看凌天启,在他身边躺下,“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掉下去我接你,只要……”
“你不嫌弃。”
我愣住了。冷风刮过来,在我耳边猎猎作响。我看着月亮,从古至今月亮都是这样的吗?当然不是。圆缺变换了上千万年,没有谁会永远不变的。
此时,远方忽然响起阵阵悠扬的笛声来,随着晚风飘摇着。
“你怎么样了?”我淡淡地开口,避开他方才的话题,“淮化说你状态不太好,怎么下床了。”
“我此次过来,是为了看山庄的铺子,顺带,再救你。”
“原来只是顺带。”我嘟囔的抱怨一句,“你骗人也就这个水准了?”
但我想,他应该是不想也没有骗我的。我转过头来,他也在我身边躺下,侧着身,把脸对着我。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到我脸上来了。我把他的头发拨开,大骂道:“你怎么不把头发绑起来!?”
凌天启撑着脑袋,悠悠道:“想见你,于是走的太急了。”
我一时接不上话,随即又是一倒,老老实实地躺在他身边,“你就不能说点正常人说的话吗?”
凌天启随即大惊:“我不正常?”
“没有。我以为你会一蹶不振的,或者说为了救我反而自己失身,”我把手枕在脑袋后面,“我以为你会怪我。”
或者说,为了救我这么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你失去你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东西,让别人一点一点踩碎你的自尊。
“不会的。”他换了个姿势,躺直了,“我救你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我不会怪你,你做再多的错事我也不会怪你。你走以后那么久,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我还是很怀念我们刚刚相遇的那段日子,你什么也不懂,总是风问和重涯跟在你身后给你收拾烂摊子,而我在旁边看热闹。再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收拾烂摊子的变成了我。刚开始,我甚至想把你赶出去,但后来渐渐习惯,喜欢上这种感觉之后,就发现我再也离不开你了。后来我们成了亲,那天晚上你昏迷不醒,我发现我已经不想告诉你事实,我想要你以为自己已经大仇得报,安安稳稳地留在我身边。”
“可是最后我也没有留在你身边啊。”
“也许吧,最后反而是我自己着了魔。”
“所以,”我岔开话题,“方仪令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仪就是大地的意思。方仪令则是临东温氏嫡系的所有物,绑架你的那些人也是为此而来。”凌天启说道,“只不过他们可能以为方仪令被温见诗带来了镜湖,只不过方仪令从来没出过临东城。就连当年凌镜玄娶我母亲时,也是以为方仪令在她手里的。”
我没再说话,倒是凌天启懒懒散散地递给我一个纸包:“给你吃。”
我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两块梅花香饼。
我嫌弃地看了一眼,扔回凌天启身上:“吃这个还不如吃淮化煮的丸子。”
“啧,”凌天启扭头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你们才认识多久,还不如我们在一起相处的久”的模样,自己拿了一块梅花香饼在吃。我盯了他片刻,香饼的味道传到了我鼻子里,我也有些饿,但想到方才说的那番话,还是忍住不开口。
凌天启又把纸包递给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快吃。”
我接过来咬开,芝麻和红豆的香味缓缓弥漫开。
“我就说你饿了。”凌天启吃光最后一口饼,缓缓说道:“我小的时候也喜欢吃这个,只不过后来长大了便不喜欢了。太甜了。”
“太甜就不喜欢了吗?”
“我母亲也喜欢吃这个,于是经常做给我吃。只不过她死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
我看了他一眼,悻悻地转过身去小口小口地吃着饼。
凌天启说:“婳儿,你看我都追到这里来了,跟我回镜湖吧。”
我转回去,只见他神色坚定地望着我。
“离半年还有两个月。”我淡淡地说。
“呵……那我们一起在扬州过年吧……”
在扬州过年吗?好啊!我点点头。凌天启把手伸过来,又摸我的头:“淮化的丸子估计煮好了。”
我们从房顶上下来,在亭子里面面相觑地坐了一会。就听见淮化悠悠的端着一个盘子走进来,盘子上放了大大的一个盅,里面一定是她的丸子!
我激动地站起来准备跑过去接手她的丸子,谁知淮化立即喝道:“你给我坐下!”
我愣愣的坐了回去。
淮化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往桌前一坐,幽幽道:“我只拿了两个碗。”
凌天启把盖子打开,甜甜的桂花气便散了出来。他拿了一只小碗盛了一勺丸子,先递给淮化:“堂主好手艺。”
淮化审视着凌天启:“你都没吃,怎么知道我是好手艺?”
凌天启不说话,再挖了一碗丸子给我:“婳儿吃。”
我在他们两个殷切的注视下舀了一勺丸子吃下……太甜了!我震惊地抬起头,就听见淮化问我:“怎么样?”
我倔强地点点头,凌天启说:“既然婳儿说好吃,那必然是极好吃的。”
淮化则是得意起来,拿起小勺也吃了一口,表情瞬间凝固住了。
凌天启奇怪的问:“怎么了?”
淮化艰难地将丸子咽下去:“你吃一口。”
听罢,凌天启拿走我的碗,他看着我殷切的神情,吃下了一口丸子。然后他抽出一张帕子,把丸子吐在帕子上。
“你烧的这什么玩意儿?”他十分嫌弃道,“怎么这么甜?”
“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拍着桌子,“不是都吃了?”
凌天启扭过头来:“你也不说这东西怎么这么难吃。”
我摆摆手:“干嘛要告诉你?”
淮化说:“你们两个在老娘面前眉来眼去的想做什么?”
过了几日便是春节,我们死皮赖脸的赖在淮化的院子里。淮化说:“你们两个,真的不害臊吗?”
凌天启十分从善如流地答道:“多谢堂主收留之恩,天启无以为报,只得再回京城时将银子双手奉上,以报答堂主收留之恩。”
淮化笑眯眯地抱着衣料子去找人采购东西了。
我无聊的坐在院子里看书,淮化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找来一本《沧浪美人图》来,我翻开来一看,讲的尽是上一辈的美人,比如杏花夫人叶语君,贞德公主玉婉儿,梨花夫人温离,雪影剑客宁之也等等,讲的都是那一辈极负盛名的女子,其中也有纳兰红绡和温见诗。
我抬头望窗外,雪花似轻雨般落下来,梅树已经长出了粉红的骨朵,笑意盈盈的,明月泱泱也。忽而起了风,便是一阵萧瑟之声。我捂住了头,便有一种阵痛袭来,起先是晕,再后来,便只有无休止的困意。
我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床,把被子裹紧。即便炉子烧的极热,也得打开些窗子来通风,我疼得迷迷糊糊,只顾把头栽进枕头里。
恍惚中,四境雪白一片。
“我教你的,以身破局。”
还是那个声音,我抬起头来,只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站在我身前,双手负在身后,侧腰上系着一只玉制的酒葫芦。他站在梅花树下,四周并没有风,而梅花却是随风而落,翩翩如蝶。
“你教我的,我为什么一定要用呢?”
他的声音很是威严,我却不想听。
“正是因为你没有用我教你的,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转过半边身子来,露出了半边昳丽的侧脸,洁白如雪,“你我前世有缘,所以我才来告诉你这破局之法。”
话音未落,四遭雪白散开一片。我猛地惊醒,却还是躺在床上。
没有人吗……方才那个人,是谁?
我不记得我和哪个神仙前世有缘,我只知道我这辈子过得实在是惨,有夫有子,只不过与夫离心,与亲人相背离罢了。说起我来,也不过是来来回回遭了几回罪,把一副身子给搞垮了。
与凌天启,他曾经亏欠我的那一点,大概也算是我还给他了。但或许我也从此再欠了他一点……忠贞,也许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但我才疏学浅,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我以为我离开他会很痛,但不是的。或许从前会,但现在不会了。
但是我被人绑了,他却硬是赶到扬州来救我,用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来救我。我想不通,他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哪怕他那天晚上说了,就此放不下我。可是我这一生的悲剧,到底也有他的一部分造成。
但更多的,是我自己吧?若是我当时不轻信他,不轻信叶如棠,也不在大婚那日与她恶语相向,会不会没有后来那些惹人难受的事情了?或许我本不应该下山来,就该好好的待在红姨身边……不,或许我活在这个世上,根本就是个意外。
回忆明明就是叫人留恋的,可为何当我回想的时候,我发现我会哭。我以为那些伤疤早已愈合,于是当做笑话来揭开,可我发现不管怎样,那道疤还是会让我痛的。曾经的过错再也难以挽回,可我们仍旧有向前看的机会,不是吗?
或许是,但我再也没有了。
我已日薄西山,再也无法挽回了。
这具身体或许撑得过今年冬天,却再也撑不到明年了。
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那些未竟的事,想来也是做不完了。为阿娘复仇也不知道到底该去找谁复仇,凌天启没有罪过,却是我亲手杀了她。自杀是大罪过,曾经也想过以死谢罪,可是想想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便也算了吧。
等我死后,他应该也会把全部的心思放到元曦身上吧。那么我……我连以死谢罪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能当着凌天启的面死去,如果他爱我是真,那我怎么又能在他面前死去……何况,这样太过丢脸。
或许我应该告诉他,我不爱他,然后跑去很远的地方,离他远远的才好。
因为直到现在,我也说不通我对他的感情。若是描述起来倒是可以用“朝三暮四”来形容。我发现最贪心的人原来是我,原来我走到这种地步竟还渴望他会爱我……但他会吗?我不知道,但他从前说过那么多次“爱我”。那么不管我是怎么死的,我也要和他赌气,只要不死在他的面前把脸面丢光就好。
光是这样想着,我便已经爬下了床。穿戴整齐,我推门出去,外面已是雪白一片。鲜红如雪的梅花也已经绽开……我忽然记得教主也喜欢这种红梅,但那好像是因为上官远喜欢。
我走到院子中央,忽而,身后的院门开了,凌天启抱着一束梅花,一身白衣与雪混做一堆,薄薄的眉眼依稀似当年簪花城的惊鸿一瞥,只是成熟了些许。
我记得那年在簪花城,他也是这样一身白衣胜雪的装束,站在人来人往的逐浪桥上。独独是一双眼睛望着我,仿佛是春天夜里闪烁的星子,漂亮的叫我难以忘记。
他仿佛就是我的一整个青春,在我最灿烂的年纪来到了我的生活。把我拉出一个深渊,却又推向另一个谷底。
但此刻,可笑的是,我发现我忘不掉他了,原来当年那遥遥一眼就要我再也忘不掉了。
“婳儿,”他走到我的身前来,把梅花递给我,笑着说道:“出来玩一会吧。”
或许就是这样,春与青春不过仅仅是打了个照面,就再也忘不掉了。
被困住的或许不仅仅是我一人,但我想,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