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随着许时天一日,蹲在他旁边,观察李初月。
我下定决心模仿好这个女孩,模仿她写字的姿势,和别人说话的神情,对他的态度和表情。
她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她对他有所好奇。尤其是他的书。
她问:“你在看什么?”
我原以为许时天并不会理她,因为他对旁人一向是这样的态度:装聋真哑。
但没想到他居然用草稿纸回复了她。
“《意识的宇宙》,讲量子物理学和在意识研究中的应用。”
李初月眼睛亮了一下,其中有好奇,有疑惑。
“这么深奥的书?你为什么会看!”
许时天对她拥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耐心到我简直有点嫉妒,“因为我想探究死而复生。”
他盯着李初月,眼睛里有探究、疑问和打量。
因为哭过,眼底还有点泛红。
李初月眨眨眼,似乎有点招架不住他这样直勾勾的眼神,视线转移到一边去,居然阴差阳错看向了我在的位置。
“啊,为什么?你身边有死去的人吗?”
许时天勾起唇角,有点冷笑的意味——写道,“你不是都听他们说了吗?”
“我的同桌,她....”
他没写完,但李初月突然打断他,“我对你的这本书感兴趣,我妈妈也去世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但我一直觉得她没走.....”
“就好像她的意识还在,还在哪里守护着我一样!”
许时天眼底还是冷冷的,她越讲她自己,许时天眼里的探究就越少,冰冷就越多,但他还是继续回应了下去。
“可惜,这本书不能给你任何解答,甚至连灵魂存在是否都不能。”
“不过没关系,我有一生的时间来论证。”他字迹潦草却坚定。
李初月眼睛突然亮得可怕,有点闪烁起来,里面似乎是泪,因为共同相信某种不可信的东西而对方比她强大坚定,从而找到追随的人。
“我可以加入吗?”
许时天唇角挑起了一抹冷冷的淡笑。
并没有再写下去。
亡灵?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会有别的亡灵吗?
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突然,我顿住了。
在门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这里。
要怎么解释呢?就是在我们班的后门里,为了班主任或者其他领导便于偷偷查看班级里的情况,特别在后门那里留了一个小窗口,便于老师们从后门暗中观察班级里的情况。
然而,这双眼睛在我看到她之后,显露出了惊讶、慌张、逃避,然后消失了。
这也就意味着她能看得见我。
我飞快的飘过去。飘出门背后,转身——四目无人。
是幻觉吗?
阿飘也能出现幻觉。
这时候,我灵光一闪,看向天花板,果然,教学楼的走廊上,飘着另一个亡魂——那是个年轻的少妇,穿着一身白大褂,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
“不好意思,孩子大了,平时都尊重隐私。我一般都飘在她爸那边。就是今天她转到新学校,不放心,跟过来看看就走。”
“你是李初月的妈妈?”
她眼球放大,很明显是被说中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阿飘的表情,和活人其实没有太大差别。
“啊,是,是。”或许是做阿飘太久,没机会怎么社交,此时她有些局促地点头,摸着脑门后,问,“那您是谁的家属啊?”
“她同桌的。”
“以前我坐在她位置上。”
她先是不解,后面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刚刚一看,就看见你飘在他俩周围呢。”
她突然有些紧张,“我女儿坐到您位置上去了,如果和您朋友产生联系,您不会害她吧?”
“不至于——”我白她一眼,“想多了,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啊。”
她听我这么说有这个心,立马神经兮兮地防备地看着我。
仿佛在说,我盯着你,你什么也别想做。
跟着许时天那么多年,别的不行,就是特别会解读人的眼神。
我叹口气,“我没想害她。死的时候,天使说,您女儿和许时天命运有纠缠,我只是想观察她,在梦里模仿模仿她,让许时天移情别恋罢了。”
“您也见到那个天使了?”她问。
“是的。天使会化成最想念的人出现在面前。”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去世的时候,天使是月月的样子呢。”她说。
她叫月月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许怪异和怅然。或许是因为我的名字里也有个月字吧,但我的妈妈却从来没有这样温柔的叫过我月月,她开心的时候会叫我的弟弟——“阳阳。”生气的时候会叫他,“宋初阳!”可是对我,好像不管在何时都是不耐烦的叫——宋晚月。
对面的阿飘很客气,于是我也对她很客气。口气放尊敬了些。
“您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又因为什么留下?”
“医闹。”她抿唇,表情痛苦,似乎不愿意多说,只交代道:“我放心不下女儿,说希望能够看到女儿平安长大那天就离开。”
“什么是平安长大呢?”
“就是她平平安安过完18岁。”
我一算,“那就是明年啊。”
“是的.....真舍不得啊。”
“不过,”她话锋一转,“我女儿可不能早恋。那个许时天人怎么样,我女儿不一定能看得上他,而且只能18岁读大学之后,才能谈恋爱!”
“谁和她早恋!许时天才不会和她谈恋爱!”
我像猫被踩了脚一样跳起来。才发现对面的阿姨,像那种耍坏的大人,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你真的很喜欢那个小哑巴吧。”她拍拍我的脑门,温柔地说。
真好笑,一个让人悲哀又可笑的事情是,亡灵和亡灵之间居然是可以相互触碰的。
她是一个大人。像妈妈一样的大人,我突然有点想哭——但已经没有泪水了。可我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展现出脆弱,我大声地说道,“不可以叫许时天小哑巴。”
只有我可以。
因为我叫他,不是在欺负他,他不会伤心。而别人是。
她摇摇头,说:“好吧好吧。那他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啊。”像在吊人胃口,她拉长声音说:“我们全家可都是S城中心医院的专治喉科医生哦。”
真是讽刺,我在活着的时候,没有钱,没有机会见到三甲医院的顶级喉科医生。但死了之后,却拥有了无限问诊的机会。
“我不知道。听说,许时天小时候就不怎么说话——听他妈妈说,他有自闭症。搬过来之前,他爸爸酒喝多的时候,经常打他们娘俩。有一次,扼住许时天的脖子,他....差点就死了。进了医院,之后被抢救过来,说声带受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有点熟悉?”
“这是不是十三年前的事情?”阿飘说,“怎么有些熟悉。这是去世那年我手里的病人.....原来如此!就说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当时他家里虽然拿不出钱,但我还是给他做了手术,让护士协助他妈妈申请了妇联的专有贷款。怎么会还说不出话?是之后康复出了问题吗?”
我摇摇头。
那时候,许时天才四岁,他是五岁时搬到我们院里来的。究竟之后,有没有什么事情,他也没跟我讲过。
不过,我确定的是,之后他再也没有钱去医院了。而医院里,也再没有这样一位好心的喉科医生,愿意不顾规定为他看诊了。
“不过他找到我丈夫去看看。尽管在我出事之后,他再也不愿意做医生了。不过我要是托梦给他,他应该还是能够想办法帮忙。”
面对这样一位好心又善良的阿飘医生,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死于医闹事件。可也不愿意揭开人的伤疤,只是感激地点点头,问,“阿姨,您怎么称呼啊。”
“杨玫微,您叫我杨阿姨就好了。”
“杨医生。”我这样叫她。我知道为什么选择这样叫她——因为有很多个周末,我带着许时天去看门诊,医生说要拍片。我说我们拿不出钱来。医生们只是说,那再去找家长——再去找老师——再去找大人们看看吧。叫大人一起来吧。
可是他们就是大人啊。
有没有可能,我们就是因为没有大人了,所以才是两个小孩过来呢?
但她却愿意帮我,即便成了亡魂。她担当得起这个称呼。
亡灵不能离开挂念的人太久。
体育课,许时天和班级里的人一起去到了操场。
我和杨医生就站在操场后的医务室远远地看着他们。
杨玫微说,“孩子大了,总有隐私。虽然是亡灵,也不能总这样看着她,干欲她。不如在这里做点自己的事情。”
我心里有点嫉妒。
说不出来是嫉妒李初月有这样爱她守护她的妈妈,还是嫉妒她能够以活生生的姿态出现在许时天面前。
但我也选择了和杨医生一起,静静地站在远方注视着,而不是像之前那样,飘着、甚至是覆盖在许时天的身上。
“杨医生,您给我讲讲关于您女儿的事情吧,她的爱好、习惯、怎么长大的......”
到了晚上,在许时天的梦境里,我还需要附在李初月身上,可不能再露馅儿,让许时天发现我是宋晚月。
这样来来回回的出现,日复一日地想起,他怕是要无尽地经历失去的痛苦。
“好啊!”杨医生很开心,她似乎变成阿飘后,从来没机会以母亲的姿态去讲起听她的女儿,于是飘在医务室的床边,从头到尾给我讲起来,她写作业的习惯,小时候的淘气,喜欢吃的东西,平时的口头禅......
从医务室再回到教室。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再次打铃,已经到放学时间。
杨医生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我要去接我女儿和丈夫放学了。”
我拍拍她的手,“明天见,我也去送许时天回家了。”
“明天聊。”
她随着李初月的离开飘走了。
许时天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写作业。慢慢的,人已经走光了。天色黑下来,他也不管,仍然在昏黄的光下写着数学作业。
不要眼睛了吗?
我很生气!许时天是个很安静的人,虽然他也没法不安静。但怎么说呢....他给人的感觉是,即便能够说话,他也是个大多数时候沉默地注视着这世界的人。
他平时的爱好就是看书、写作业、看书。
如果不是我平时拖着他到处晃荡,或许他早就近视了。
在以前下课的时候,他就习惯先留下来,把作业写完。我不喜欢写作业,在旁边睡觉。他也不会很在意,然后他会在写作业的尾声把我晃醒。
醒来时,我的作业总是大半部分都写完了,让人恍惚间以为仿佛我是在梦里把作业全做完了。他模仿我的笔迹,像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
留下几道空白的题,是他认为有意义的。
如果我不写完,作对,他是不会放我走的。
不放我走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
那时我就知道,如果不随了他的愿,他是不会和我一起在大街小巷上晃荡的。
就这样从一年级到高一年级,我们就这样晃荡大了。更令人惊奇的是,我的成绩,在他的带领下居然出奇的好。即便他是年级第一,我也能考个班级前十。
他总是笑笑写,小月很聪明。
小月很棒。
小月要和我上同一所大学。
我们要上一所很好的大学。
要变得很强,拥有着很好的工作,有保护对方的能力。
然后我们再一起结婚生子,就可以拥有很多个一家三口吃饭的夜晚。
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我们彼此就是对方的家。
这些就是许时天写得最多的东西,他一遍遍地写,就像和尚抄经一样,把他地这些信念写进了我们俩的脑子里。
因此即便漫不经心如我,也在学习这件事情上,上了心。因为我知道许时月是可以上最顶尖的大学的,可是他一定会选择和我上同一所大学。
因此,无论如何,我也要考上顶尖的大学。
我一直是这样期待的,直到突然的死掉。
天色更暗了,看到许时天仍然在埋头写作业,我气极了,又动弹不了他。索性一脚踩过去,踩空也罢,直接蹲到了他的身上疯狂的打他。
“许时天,大笨蛋,除了做小哑巴,你还想做小瞎子吗?”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覆盖到许时天的身上时,他的笔尖突然停住了。
他抬起头来,环伺四周,只有空气,课桌,风扇,还有窗外如血的夕阳。
然后,他的眼神变得怅然而柔软起来。
我知道他这样柔软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在想我。意味着他在说,小月。
他突然沉默的——像接受了什么,又像被打败了,认输了那样,站起身,转头,到教室门口把灯打开了。
兹拉——一条又一条白光闪过。
灯亮一条,他的神情就落败一层。
最终,教室里头顶的灯条全都打开了。他站在惨白的灯光下,身影落寞又悠长。
这傻瓜,不知道,没有我,再也不会有人给他开灯了吗?
我突然不忍直视,悲从中来,转过头去。
然后,听见了异样的响动。
回过头去,只见许时月不知在何时靠在墙边,抽泣起来。他像是被枪射中了枪口,对着无限红艳地夕阳,眼泪挂在脸上,绝望地看着这个世界。
他甚至没办法去哭出声,或者吼出声。
他只是在这样一个永远不会被人看见的时刻,以永远地持久的静默,卸下肩膀,脱力的,绝望又悲伤地看着外面喧闹的、灿烂的一切,等到夕阳慢慢落下,太阳完全消失,脸庞被笼罩在昏暗忧郁的深蓝之中。
我只能在他旁边,一遍遍抱住他,却又只能传过他,说,“傻瓜,我还在,我还在,我一直陪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