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依靠解语花偷听到的情报即使有限,也足够有心人自蛛丝马迹中窥探到那个可能的答案了。

    姨娘言毕福身告辞,岁檀起身带她去厢房休息,返回时沈凌云还保持着方才她们离开时的模样,垂眸坐在桌旁。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紫砂茶杯的杯壁,神识更是不知飘到哪个虚无缥缈的角落里,放逐在历史的兴衰成败间。

    岁檀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一抬腿,硬是挤进他怀里。

    沈凌云本能伸手护人,待反应过来,她已经轻车熟路地坐到他腿上,并借助面对面的姿势环住他的腰。

    “……我没有很伤心。”

    毛茸茸的脑袋无声地靠在胸膛,抵在心跳最盛的地方,沈凌云知晓这是夫人在以她的方式为自己鸣不平,眼里顿时盛满温柔,不禁宽慰道:

    “我其实也有所预感的。”

    他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我只是,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可事实是,他该如何接受得了。

    皇权之上,那个结果呼之欲出。

    君权、父权,两世的蹉跎,兵败、血战、愧对、生死,这种种以外,唯剩下记忆深处那个陪伴幼时自己纵马弯弓射雕的高大身影,是最初的巍峨,撑起了他的一生。

    然而,所有血淋淋,一切跌宕,也皆因此而起。

    “……父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默再次在房间里弥漫,这是个彼此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大梁的天龙之子,为什么会想要处心积虑地伤害他的子民。

    秦岁筝的退婚、城防图的失守、赵晟的死亡……

    甚至更遥远的,十九年前刘公公和孙尚书在远离上京的偏远乡下寻到假国公爷秦茂,一切是否都有他的手笔。

    “既然不知道,那我们就去问问吧。”

    岁檀突然道,自他怀里仰起头,抬眸,“正好趁着辽族现在大乱,我们抓几个技能者回来问问吧。”

    事情想得简单,这群能力斐然的能力者隐身幕后这么久,哪怕现在辽族因可汗身份被揭露一事陷入自顾不暇,也不是他们轻易能寻到踪迹的。

    尤其对方中还有一位窥天机、知天下的无字天书,几日下来,不但派出去的人无功而返,沈凌云天道大男主的规则之力也好像一夜之间没了用武之地,怎么都寻不到。

    一番寻找下来岁檀已经宛如霜打的茄子闷闷不乐,早已习惯失败的沈凌云也不禁面露虞色。

    两个人好似无头苍蝇般不知所措,并肩躺在床上休息时脑子里也全都是这个事。

    “无字天书真难对付,我们——”

    她嘟囔着,突然,灵光一闪,下一刻震惊地坐起来。

    原本在闭目养神的沈凌云闻声侧过脑袋,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望过来。

    岁檀一双炯炯杏眸睁得滴溜圆,怔怔坐在床上,似顿悟了什么,丝毫不见疲态,浑身上下激动得就差手舞足蹈:

    “我怎么才想到!既然他们能利用‘无字天书’预知躲避,我们也能利用技能者反过来追捕他们啊!”

    “嗯?”沈凌云还是没反应过来。

    岁檀也不解释,“呲溜”一下从床上爬下去,火急火燎地就往桌旁奔。

    沈凌云目光一滞,首先扫过她未穿鞋、依旧赤裸的玉足上,眉峰还没来得及蹙起,身体已经任劳任怨地跟上,三步并做两步地追到她身旁,打横将人抱起。

    “夜间地凉,有什么事吩咐我来做就好。”

    说着,俯身把她放到桌旁的椅子上。

    岁檀自知理亏,忙不迭点头:“好,那你给祝衍写信,让他想办法送个人来襄城。”

    “谁?”

    “‘捡漏’世子,孟卓。”

    在做坏事方面,心狠手辣大理寺卿一向是极其有天赋的。

    即使并不清楚妻妹此举为何,祝衍还是忠实履行了命令。十日后,平南王世子孟卓被大理寺押着,快马加鞭送来了襄城。

    孟世子养尊处优二十年,手无缚鸡之力,半瓶子晃荡的骑术理所当然也撑不了千里路。

    奈何大理寺根本不理睬他的抗议,为了节省时间,直接将他绑在马背上急行军,就这么一路颠簸,到目的地已是面如土色、吐无可吐、人比黄花弱了。

    他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诉,然而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又被薅去了战场。

    十日说长不长,不过是从上京到襄城;说短也不短,足够辽族在能力者的支持下重振旗鼓。

    新一轮攻击来势汹汹,沈凌云和岁檀各司其职,在其位均抽不开身,但能力者始终是襄城战局的大患,不除不快,只能一边对敌一边让孟世子四处转悠,以期待他“捡”到点什么。

    对于久居上京城、养尊处优的世家权贵来说,襄城不亚于地狱。

    四周鲜血溅开,残肢断臂在眼前飞舞。

    孟卓狼狈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面露狰狞的辽族士兵挥动着大刀重重袭来,不知为什么,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莫名想起自己曾经的出言不逊:

    “大梁武将浪得虚名、名不副实——”

    “哐当”一声,利刃格挡。他震惊抬头,便见一身戎装的赵平愿手持赵家红缨枪,突兀出现在身后,隔着他,生生承下这一击。

    接着,她面色一沉,抬脚,大力将眼前的敌人踢飞,同时手腕一转,用枪柄将地上的他挑站起,出口的话说不出是无奈还是无语更胜一筹:

    “殿下让我来保护你,刀剑无眼,机灵点。”

    孟卓咽咽口水,点点头,瑟缩着躲到她身后。处处血腥的战争上,他孤独无助地走着,弱小的不会被任何人在意。

    自然也就没有人发现,他哆哆嗦嗦的双腿,以及锦衣下的屁滚尿流。

    ——原来,这才是大梁武将们真正要面对的东西。

    眼见孟世子脱险,城墙上的岁檀和城下的沈凌云都不由得松口气。由赵平愿保护,孟卓应该性命无忧了,他们转而专心致志地应对进攻来。

    在辽族军师和几位主帅的操纵下,那日众目睽睽下的异变被传成大梁鬼怪巫术作祟:为阻断天下共主,大梁不惜违背天意,布下偷天换日障眼法,就是为了让辽人自乱阵脚。

    此等说法漏洞百出,但辽族士兵愿意相信,便是管用的。

    一番操作下,可汗还是那个与普通士兵共进退、深受辽人爱戴的真龙在天,即使因为鬼怪巫术侵染无法御驾亲征,有驭尸和泥鳅守护的辽人还是气势汹汹地再次卷土重来。

    知晓他们只是倒霉成了争权夺势牺牲品的岁檀气得直跺脚,可依旧抵挡不住辽人为可汗而战的决心。

    鏖战持续了一天一夜,双方死伤无数,岁檀急得焦头烂额,连易舟回报“捡漏世子居然真的捡回来一个人”都无暇关注,只草草吩咐一句“带去客房关押”便继续紧锣密鼓地投入到焦灼战况中。

    好在,当再次破晓时,双方均无再战之力,彼此退兵,可算偃旗息鼓了。

    岁檀筋疲力尽。随着死亡人数的增加,对方的驭尸越开越大,她只能耗用同样多的能量来对抗,到最后几乎是靠意志力强撑着。

    好不容易等到沈凌云收兵回来,只来得及交代一声“去看看孟卓捡的漏”便一头扎进他怀里不省人事了。

    她心里有事睡不安稳,三个时辰后就硬是挣扎着醒了过来。

    谁知一睁开眼,首先见到的居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人——

    “阿姐?”

    理应在上京城的秦大小姐居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襄城,并且就坐在她的床边,应是照顾她许久,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听闻她的声音,岁筝一个激灵醒过来,惺忪还未自眼中褪去,担忧已经堆积起来。

    “檀儿,你感觉如何?”

    本能地,岁檀先在脸上挂起一个熨帖笑容:

    “放心吧阿姐,我活蹦乱跳的怎么会有事——对了阿姐,你怎么来了?”

    岁檀嘻嘻哈哈地转移着话题,绝口不提她自己的问题。

    岁筝目光扫过就知她存着什么心思,顿了顿,起身从桌上拿过温着的米粥。

    “是我自己要来的。”

    “有些事,你也不必再瞒着我了,阿衍已经告诉我了。”

    岁檀的脊背不由自主僵直,顾左而言他:“啊姐夫他——”

    岁筝端着粥碗坐回床旁,舀起一勺喂到妹妹嘴边。

    岁檀摸不清姐姐了解到什么程度,也不敢正面质问,只能先张嘴老老实实地喝粥,一边腹诽祝大人嘴上没个把门的,一边在心里拼命琢磨着应对之法。

    “……别怪阿衍,他也不是故意要说的。”

    岁筝一眼便知她在忿忿不平什么,解释道,“是我自己‘觉醒’了。”

    岁檀心中一凛:“阿姐——”

    岁筝默不作声地喂下最后一口粥,才慢慢开口,“听三殿下说孟世子意外捡回的那个人是‘双生’,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秦岁筝如此说了,秦岁檀如何敢说不行。

    她硬着头皮送姐姐去见那位“双生”,在关押他的客房门口看见沈凌云和祝衍正站在外说着什么,实在没忍住重重剜了祝大人好几眼。

    “阿衍,”岁筝突然顿下脚步,招呼道,“你随我一起吧,见见——”

    房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别有洞天。

    跟在后的易舟震惊地捂住嘴巴,缝隙里,那张和旧日临祈极其相似的脸慢慢出现,激荡的是大梁朝最深的秘密。

    岁筝迈进去:

    “——我的父亲。”

    房门合拢,趁着姐姐姐夫不在,岁檀赶紧凑到沈凌云跟前询问经过。

    怎么自己才昏睡半日,事态发展就如此不受控制了。

    沈凌云也是满头雾水,只有从祝大人那听到的只言片语。

    某一日早上,祝衍醒来,本想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自己起身去上早朝,却发现夫人竟早已醒来。

    不光是清醒的,她居然还在哭,也不知这样悄无声息地哭了多久,一双眼通红。

    祝衍当时就心疼坏了,以为她是被梦魇住,赶紧一边把人搂进怀里安抚,一边思忖着装病不去上早朝的可能性。

    然而他细声细语的安抚没说上几句,就听岁筝突然发声,一开口就是雷霆万钧之势,吓得祝大人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阿衍,我是定王之女,是吗。”

    “没有告密者?”

    岁檀满脸孤疑,“那姐姐……”

    她又想起岁筝说的“觉醒”,是和这个有关吗?

    可这到底所为何意?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赵平愿匆匆赶来。目光一对上岁檀心里就是一咯噔,本能觉得不好。

    果不其然,赵小姐沉着声音宣布道:“辽族来袭。”

    这次的间隔远小于任何一次,岁檀心事重重地迈上城楼,直觉有人狗急跳墙了。

    越来越少的休息时间令双方都缓和不过来,不过几刻钟,地上便躺满了伤者亡者,哀鸿遍野。

    贝齿咬住红唇,她心里也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滋味。

    纵使他们权倾天下、纵使她有最举世无双的能力,人性的痛苦也不是她能阻止的。除了向上天祈祷怜悯,只剩下无能为力地旁观。

    “还可以做点别的。”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岁檀回眸,便见岁筝一步步走过来,和她并肩站到一起。

    城下,是战争的残酷;城上,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边塞的凉风呼啸而过,扬起秦家姐妹的裙摆。

    半饷,岁筝侧目,望向自己最血脉相连的嫡亲妹妹。

    “你不是真的‘她’吧。”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她的表情明明是笑着的,那些笑意却只化作眼角慢慢堆积而成的晶莹水光。

    这是一场迟到太久的告别了。

    “我虽然和她相处少之又少,可我记得,她对杏仁过敏。”

    杏仁、杏仁、杏仁——

    岁檀一愣,记忆回溯:那是岁筝三日回门的时候,她递了她一块杏仁糕。

    原来,那么早,就发现了吗。

    岁檀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然而岁筝垂下眸,已经继续问了下去:“没能接她回来……她怨我吗?”

    “从未!”

    岁檀大力摇头,时隔这么久,她终于能将她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心意带给她想给的人:

    “你始终是她最爱最爱的阿姐。”

    岁筝弯起眉眼,似最后安下心来,转身,重新望向城下。

    “檀儿,你知皇帝要杀我,可知他为什么非要逼死我不可吗。”

    岁檀一怔,从猎场女尸案开始的这一切,拨云见雾露出了它最真实的一面。岁筝缓缓举起手,像是在道一个真相,又仿佛在从天地间讨要一个公道。

    这一瞬间里,颠沛流离从未存在,苦难也并没浸染,她依然是那个十一岁琼林宴崭露头角,十三岁春日宴一曲惊天下,十五岁在难民流亡入京时联合慈安院一起,安顿难民、筹集善款、布粥施恩的大梁贵女之首。

    惊才绝艳,举世无双。

    “不是因为我是定王之女,而是因为他惧怕我的技能啊。”

    细如凝脂的柔荑动作在襄城永远灰蒙蒙的天空中,是天地间最后的色彩。她轻轻闭上眼,为棋局落下最后那枚定生死的棋子。

    “起。”

    仿若遥远历史长河中响起的古佛钟鸣,伴随着岁筝的呢喃,自襄城的灰墙开始,余波荡入战场,荡出久久不散的涟漪。

    激烈交战的双方不由停下脚步,纷纷仰头望去,他们面前,神迹再现。

    奄奄一息的士兵们止住呻吟,断臂不再流血,身上狰狞的伤口也在慢慢恢复如初。

    苦难和创伤不复,苟延残喘中再次燃烧起生的希望。

    人世间最盛大的奇迹也不过如此。在那一天,在天道大男主一语成谶的规则之力下,她觉醒了自己的能力——

    天道最恢弘的群体技能,抚伤救世之术,“神女爱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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