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摇曳间,萧懿安突然注意到一侧岩壁上布满暗褐色的字迹,那是用干涸的血写下的。
她凑近一看,第一行就让她心头一震:
“我是赵璇,赵仕荣之子。”
这怎么可能?赵璇怎么会死在这里?!
史书明载,"诛林之战"中,赵仕荣的子女除赵陵外,尽数被奸臣所害,葬身火海,尸骨都安葬在皇陵。赵仕显还亲自为他们立碑祭奠,年年祭奠,朝野上下无不称赞其仁义。
可眼前这具靠着血壁的白骨,竟自称是赵璇?
她强压下惊骇,继续往下看,血字越来越潦草,仿佛书写之人垂死挣扎:
"此地所囚皆为先帝赵仕荣骨肉,叔父赵仕显假清君侧之名行谋反之实,吾等不从,他便纵火焚宫。"
"慌乱中随太监逃入地道,岂料那阉人竟是叛党,将吾等锁于此间,施放毒烟。"
最后一行字迹几乎难以辨认:“若有后人至此,望能替我们昭雪。”
萧懿安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这些白骨衣着华贵,竟都是皇室血脉!
脑海中忽然闪过现代史学界的争论——
"诛林之变'疑云重重,赵仕荣子女死得太过'干净'。 "当时白发苍苍的老学者拍着讲台道:"这哪是什么意外失火?分明是早有预谋的灭门!"
课堂上,还有学者提出:"赵仕显所谓的'清君侧',恐怕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就是弑兄篡位。"
只可惜,这些论断始终缺乏确凿证据。
如今,眼前这满室白骨与斑驳血书,终于证实了史学家们的猜测。
萧懿安不合时宜地想象着,若是她那痴迷宁朝史的导师在此,见到这番景象,怕是要激动得手舞足蹈,连那副老花镜都要跌碎在地。
她不禁又想到后世那场惊人的历史重演——赵征清君侧,赵允祯自缢。
历史果然是个轮回,报应不爽。
当年赵仕显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弑兄夺位时,他是否想到,在将来的某一天,自己的儿子也会效仿他的所作所为,同样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造他孙子的反?
目光扫过石壁上"沉冤昭雪"那几个字上,微微一顿。
血字已经干涸发黑,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道里。这么多年来,无人知晓,无人问津。
——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史书上从始至终没有记载这段真相。赵仕荣的子女"死于奸臣之手",而赵仕显永远是那个"替侄复仇"的贤王。谁会知道这地底深处,还藏着这样触目惊心的真相?
四周的白骨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态,有的蜷缩在角落,有的徒劳地抓挠石壁。萧懿安甚至能想象到,当年毒烟弥漫时,这些金枝玉叶是如何在绝望中挣扎死去。
她忽然生出个念头:若能活着出去,要不要将这个真相公布天下,为这些亡者沉冤昭雪?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她不会这么做。
如今的天下,是赵仕显的儿子赵籍称帝,而即将继位的赵允祯、日后起兵的赵征,哪个不是这场阴谋的既得利益者?赵籍和赵征当年都曾追随赵仕显"清君侧",就算别人能被“清君侧”唬住,他们二人未必不知道自己父亲打的什么算盘。若他们早知真相却选择掩盖,那她贸然揭露,无异于自寻死路。
更何况,真相重要吗?
对死人来说,或许重要。但对活人而言,真相往往抵不过利益。历史长河中,冤魂何止万千,多这一桩又算什么?如今的朝堂是赵仕显一脉的天下,谁会为了几十年前的旧事,去动摇自己的根基?她也不会为了他们去加速萧家的覆灭,说到底,这些人这些事与她何干?
历史会不会变化?她不知道。
同样,她也不知道,在另一时空线上,萧懿安有没有为他们沉冤昭雪,兴许有,但是历史最后有可能也没有改变,她不敢赌,至少不敢拿萧家去赌。
她没记错的话,今年是赵允珩被废被囚禁之年,赵允祯终究会上位,如今她拼命为赵允珩办事,与其说是忠心,不如说是想验证——历史到底会不会因为她的举动而变化,赵籍会不会在看到这些确凿的证据后,废掉赵允祯而不是赵允珩。
火光忽明忽暗,萧懿安缓缓收回手,身后,那些血字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萧懿安想趁着这光往里走打探打探,这些人是逃命进来的,必定有通往外界的路。
她延着地道走了一段路,遇到了一个分岔口,想起之前萧起通过通风来选路,自己便也感受下两条路的通风效果,她定定站在岔路口感受了下。
嗯……好像没什么区别。
她举起火折子,仔细观察火苗的晃动。微弱的火舌似乎往左侧偏了偏,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
然而没走多远,又是一个三岔路口出现在眼前。
火折子已经快要燃尽,萧懿安好心累,也不知前方还有多少这样的岔路口。
要不要回去带上萧起?
理智告诉她应该独自前进,轻装简行才能更快找到出路。可这迷宫般的地道岔路丛生,一旦深入恐怕再难回头。萧起本就受了伤,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就是让他等死吗?
这种时候,抛弃萧起自己独自上路是最明智的,她可以快速出去然后找救兵。换做以前,她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独自上路,才不管他的死活。
可是如今……
"啊啊啊!"萧懿安有些抓狂,烦躁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最终,转身朝来路狂奔而去,脚步比来时急了几分。
来的时候记得路,她把手里的火折子吹熄,摸黑走回去。
回到萧起身边时,他仍安静地靠着岩壁,脸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萧懿安蹲下身,伸手拨了拨他额前散落的碎发。
"小起,醒醒,"她低声唤他,"我们得走了。"
他没应声,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萧懿安叹了口气,小心地扶起他的上身,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肩膀。萧起的身量比她高大许多,整个人的重量压下来时,她膝盖猛地一沉,险些栽倒。这人平日里看着清瘦,没想到竟这么重。
"真是……"她咬牙稳住身形,调整了几次才找到合适的姿势。萧起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带着不正常的灼热。
狭窄的地道里,两人几乎是相贴着前行。萧懿安一手紧揽着萧起的腰身,一手高举着即将熄灭的火折子。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扭曲成一团。
"坚持住,"她低声道,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我们一定能出去。"
话未说完,怀中的萧起突然打了个寒颤,无意识地往她颈窝里钻了钻。
"冷……"他气若游丝地呢喃道。
萧懿安环顾四周,将萧起轻轻靠在岩壁边,转身走向那些森森白骨。
"对不住了……"她低声说着,手指微微发抖,毕竟是人骨,她心里有些发怵,但还是利落地剥下几件尚未完全腐朽的外袍。
到底是皇室用的料子,即便历经岁月,依然能看出金线暗纹。她抖落衣袍上的灰尘,小心地拆下来后,给萧起严严实实裹了好几层,萧起总算不怎么发抖了。
萧懿安又去翻其他的衣服,这时,一抹异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萧懿安猛地顿住,借着火光仔细摸索——是蜡油!凝固的蜡块黏在布袋内衬上,摸上去又硬又滑。
萧懿安愣了一瞬,激动得差点泪流满面。
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了!
想来是这些逃生者当年带的蜡烛,如今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她方才还有些发怵害怕,眼下却因为蜡油的欣喜,把所有害怕都抛之脑后了,跪在骸骨堆里翻找起来。
腐朽的布料在手中碎裂,骨殖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可她全然顾不上这些。
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片。她像寻宝般将找到的蜡油聚在一起,连米粒大小的都不放过。这些蜡油足够他们做几支简易蜡烛,有了这些蜡油,或许真能在这弯曲的地道里,找到出路。
蜡油块在萧懿安掌心堆成小山,她跪坐在骸骨间,像个掘到宝藏的小童,连指尖沾满骨灰都顾不得擦。这是绝境里唯一的好运,她恨不得把每寸地皮都翻过来。
"这里还有!" 她扒开一具骸骨的衣襟,又挖出半截蜡烛,心情大好,竟然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
抬头擦汗时,正对上萧起半睁的眼睛。他不知何时醒了,正半倚在岩壁上上,怔怔地望着她。
岩壁阴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萧懿安看不清他的眼神。
萧懿安歪了歪头。若是往常,他定会立刻移开视线,此刻却这样直直地望着她。
那边,萧起定定看着萧懿安,火光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发髻全部散下来,乱糟糟的,脸上不知道在哪里蹭了灰尘,灰扑扑的,曾经那么爱美又胆小的小姐,就那样跪在尸骨堆里,狼狈地找着什么。
可萧懿安却浑然不觉,仍笑得明亮,脏兮兮的手高举着几块蜡油,仿佛打仗胜利夺得了战利品:"我找到蜡油了!"她声音沙哑却雀跃,"这算不算天无绝人之路?"
蜡油块在她掌心折射微光,映亮那双盛满星子的眼睛。此刻的狼狈、恐惧、绝望,统统被揉碎在这粲然一笑里。
"嗯!"萧起点点头,苍白的唇角微微上扬,"小姐最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