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将军,”赵陵的声音清冷,顺着江风传来,“我得到的消息,你尚在天牢之中。”
萧从林道:“陵娘的消息,既灵通,又不甚灵通。”
赵陵没有接这个话茬,直接切入正题,声音提高了几分,确保岸边一些将领也能隐约听见:“我今日,代表宁远亲王而来。此战至今,双方死伤枕藉,流离失所者更众。再打下去,不过是徒增白骨,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这话触及了萧从林内心,他眉头微蹙,有所触动。
然而,赵陵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锐利:“若真要打,以亲王之才能,自有必胜之法!但他不愿再见生灵涂炭,故而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
“如今困局,根源在于陛下身边奸佞当道,蒙蔽圣听。若陛下能幡然醒悟,主动清除君侧,迎赵征入京主持大局,则干戈立止,天下可安!”
这番话,几乎等同于让赵允祯自己打开城门,拱手让出江山。
“荒谬!”萧从林断然拒绝,声音沉浑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赵征起兵,名为清君侧,实为篡逆!此等不义之战,纵然一时得势,也必为天下人所不齿!萧某岂能助纣为虐!”
“天下人不耻?”赵陵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你觉得,他在乎吗?”
“况且,萧从林,你并未否认他即将战胜你这一点吧?你心里很清楚,负隅顽抗,除了让更多将士白白送死,毫无意义。”
萧从林冷笑道:“你们若不叛逆,这么多军士也不至于上战场。”
赵陵道:“可赵允祯登基后,所作所为呢?且不说远了,就拿你来说。赵允祯任人唯亲,以你萧从林的才能,宁远亲王也要敬让三分,而他赵允祯如何对你?宁用庸才蠢材也不用你,让宁军为他你的不信任买单!”
赵陵和萧从林谈判时,虽然只有萧从林站在江边,可是孙文龙全程在高台上,躺在铺着软垫的胡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江边那对昔日夫妻的对峙。
他长得五大三粗,却非武将那种经年累月打磨出的精悍,而是养尊处优堆砌出的肥硕。
听到赵陵前面那些指责皇帝、为赵征张目的大逆不道之言,他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看戏般的哂笑,仿佛在听什么趣闻。
直到赵陵那句“任用庸才蠢材,也不要你”清晰地飘过来——
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被他重重撴在案几上,孙文龙猛地站起身,指着江心小船:“放肆!妖妇安敢如此狂悖!弓箭手!给我射!射死那个叛国逆贼!”
命令一出,高台左右的亲兵立刻传令,江防阵线上的弓弩手闻令,纷纷再次拉满弓弦,锋利的箭簇在日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齐齐对准了江心小船上的赵陵。
“将军且慢!”狄青岩急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劝阻,眼神锐利地扫过江面,“此刻万万不可!萧将军尚在江边,距离太近!若我方放箭射杀赵陵,对方船上随行之人必会立刻反击,乱箭之下,萧将军如何躲闪?岂非……岂非正中对方下怀?”
现在放箭,第一个死的很可能就是被孙文龙派出去的萧从林!这到底是杀敌,还是借刀杀人?
孙文龙被狄青岩当众反驳,尤其是在他刚刚被赵陵暗指为“蠢材”之后,更是觉得脸上无光,他指着狄青岩的鼻子破口大骂:
“放屁!你还要听着那妖妇说出多少蛊惑军心、大逆不道的话来?!她每多说一句,我军士气便弱一分!你狄青岩处处维护,是何居心?!我看你就是目无军纪,延误战机!”
狄青岩没想到孙文龙如此蛮横,还要据理力争:“孙将军!末将是为了大局,为了萧将军的安危……”
“闭嘴!”孙文龙根本不听,他需要立刻树立权威,挽回颜面,狄青岩正好成了他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来人!狄青岩违抗军令,扰乱军心,给我拖下去,重打五十军棍!立刻行刑!”
左右亲兵都是孙文龙的心腹,闻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架起狄青岩就往下拖。
狄青岩猝不及防,又惊又怒,他挣扎着,不甘地喊道:“孙文龙!你……我在萧将军麾下多年,萧将军都未曾如此罚我!”
他不提萧从林还好,这一提,更是戳中了孙文龙的痛处和嫉恨。
孙文龙额头青筋暴起,一脚将身旁的胡椅踹翻,木椅碎裂的声音吓得周围亲兵一哆嗦。他咆哮道:“萧从林没打过你,我打你!现在这里是我孙文龙说了算!拖下去,打!给我狠狠地打!谁敢求情,同罪论处!”
命令如山,狄青岩被强行拖离了高台,孙文龙喘着粗气,环视周围噤若寒蝉的将领和士兵。
孙文龙这口气,已经憋得太久了。
自他接替萧从林以来,战事便急转直下,一败再败。军中早有议论,说他孙文龙只会纸上谈兵,是个草包元帅,远远不及萧将军。他先前也曾揪出几个嚼舌根的,以扰乱军心的罪名狠狠责罚,试图杀一儆百。可后来他发现,这样的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雨后的野草,越压越多,他总不能将大半个军营的人都拖出来打板子,最后只能阴沉着脸,装作听不见,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更让他如鲠在喉的是萧从林的回归。
虽然名义上萧从林是他的副手,低他一头,可军中那些将领、乃至许多普通兵卒,看向萧从林的眼神都带着发自内心的敬重。调兵遣将,往往他孙文龙费尽口舌,不如萧从林一句简短的命令来得有效。即便他可以强行压萧从林一头,可一些细微小事却是压不住的。
此刻,赵陵在江心上那番话,尤其是那几乎是指着他鼻子骂出来的“蠢材”二字,如同一点火星,彻底引燃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憋屈、嫉恨和怒火。
而狄青岩,这个萧从林麾下最得力的将领,偏偏在这个时候跳出来阻止他,用的还是“萧将军安危”这种他最不愿听的理由!
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孙文龙知道,光是射杀赵陵或许还不够,他更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在全军面前狠狠打压萧从林威信,重新树立他孙文龙绝对权威的机会!
惩罚狄青岩,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打狄青岩,就是打萧从林的脸!就是告诉所有人,在这军营里,他孙文龙才是说一不二的主帅,萧从林和他的人,都得乖乖趴着!
所以,他根本不听任何解释,粗暴地打断,强硬地下令。当狄青岩不甘地喊出“萧将军都没罚过我”时,更是精准地踩爆了他最后的理智。
他踹翻椅子,咆哮着“他没打过你我打你”,就是要将这层遮羞布彻底撕碎,将他与萧从林之间的暗斗摆到明面上,用最野蛮的方式,宣告他的主宰地位。
处理完狄青岩,孙文龙下令:“放箭!给我射杀那个妖妇!”
有了狄青岩这前车之鉴,谁还敢迟疑?
传令兵嘶哑着喉咙将命令吼出,江防线上严阵以待的弓弩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弓弦!
“嗖——!”
第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取赵陵面门!
江边,萧从林正凝神等着赵陵的回答,他沉声问道:“你们今日前来,究竟是否真心谈判?若只为劝降,大可不必……”
话音未落,尖锐的破空声已至。
千钧一发之际,赵陵身后那个一直沉默如影、戴着狰狞铁面具的护卫动了,他身形极快,猛地向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紧的短刃精准地劈出。
“锵”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那支致命的箭矢被堪堪挡开,擦着赵陵的鬓角飞过,几缕断发随风飘落。
“护驾!”那面具护卫身后的随从反应也快,瞬间竖起一面面厚重的盾牌,组成一道临时的壁垒。
几乎是盾牌合拢的同一瞬间,密集的箭雨便如同飞蝗般倾泻而下,“哆哆哆”地钉在盾牌上,响声如同急促的战鼓。
岸这边,萧从林身边的亲兵也骇然变色,立刻举起盾牌,簇拥着萧从林急速向后退去,远离江岸。
盾牌之后,赵陵面色冰寒,被搀扶退进船舱。
船头上另一位持弓的护卫,名为杜子兰,气得咬牙切齿,骂道:“这帮卑鄙小人!言而无信!我们也别跟他们客气!”说着,他迅速张弓搭箭,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正在亲兵掩护下后退的萧从林,箭头闪烁着寒光。
就在他即将松弦的刹那,旁边猛地伸过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弓臂。
持弓护卫转头,阻止他的,正是那个戴面具的护卫。
“断生,你干什么?!”
断生的目光透过冰冷的面具,复杂地看了一眼萧从林撤退的方向:“子兰,这个人……不要杀他。”
杜子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种时候对敌方主帅手下留情?他压低声音,又急又气:“你疯了?!他可是萧从林!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回去主上怪罪下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断生沉默了一下,按着弓臂的手却没有丝毫松动,只是重复道:“听我的,不要杀他。”
杜子兰看着他铁了心的样子,气得跺了跺脚,最终还是愤愤地收起了弓箭,嘟囔道:“行行行!你厉害!回去挨罚可别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