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懿安回到同样混乱不堪的医帐,萧有仪正脸色惨白地缩在角落,抱着药箱瑟瑟发抖。
“小仪!走!”萧懿安将她拽起,拖着她就往营帐外相对人少的阴影处冲去。
“姐姐!我们去哪儿?姨父他……”萧有仪踉跄着,带着哭腔问道。
“顾不上了!先保住我们自己!”
萧懿安有一种深切的懊悔。
史书上明明写着,距离这最后一战,还有整整半月,怎么会提前了?
若早知道战争会提前,她无论如何也会早些带着有仪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她抓起两把混合着泥土和草屑的灰烬,抹在自己脸上,又仔细地、用力地擦在萧有仪白皙娇嫩的脸颊和脖颈上,直到她们看起来和那些在泥地里打滚的溃兵一样污浊不堪。
萧有仪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姐姐的用意。
紧接着,萧懿安又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塞到萧有仪手里:“拿好!贴身藏着,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
萧有仪握紧那冰冷的刀柄:“姐姐,我明白!女子贞洁重于性命!若是……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我宁可自尽,也绝不让贼人玷污!”
“你错了!”萧懿安抓住萧有仪肩膀,目光如炬,“我给你匕首,不是让你在受辱前自尽的!是让你在有人要伤害你时,用它刺向敌人的喉咙、心脏!是让你有机会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小仪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
萧有仪有点被她吓到,再联想她们两个弱女子可能遭受的际遇,眼眶瞬间红了。
萧懿安声音放缓:“我是怕……万一我们被人群冲散,不在一处了,你至少……还有一点自保之力。”
这话仿佛戳中了萧有仪内心最深的恐惧。
她几乎是立刻丢开了那点悲壮,猛地扑进萧懿安怀里,双手死死环住她的腰:“不会的!我不会和姐姐分开!无论如何,我都要和姐姐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萧懿安心头一酸,反手紧紧抱了她一下:“好,在一起!那就跟紧我,别松手!”
她重新拉起萧有仪的手,两个脸上抹着黑灰、身影单薄的女子,汇入逃亡的洪流。
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声、垂死的哀嚎声,兵器砍入骨肉的闷响,以及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声。
视线所及,宁远军与武靖军如虎入羊群,砍杀着丧失战意的溃兵。有人趁乱劫掠,甚至对伤兵下手。浓烟与血腥混杂成令人作呕的气味,直钻鼻腔。
萧懿安护着萧有仪,利用帐篷、辎重车作为掩体,避开主要溃逃的人流和宁远军追杀的方向。
一路上,她看到熟悉的医官被长矛刺穿,看到往日一同做事的辅兵倒在血泊里,却只能咬着牙,拉着萧有仪更快地逃离。
就在二人借着燃烧帐篷的浓烟掩护,试图绕过一片混乱的辎重区时,前方传来兵刃入肉的闷响和濒死的惨嚎,一个宁远军士兵正将战刀从一名宁军伤兵胸口抽出。
萧懿安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拽着萧有仪闪身躲进旁边一个半开着帘子的营帐。
帐内光线昏暗,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
萧懿安刚踏入便觉不妙,一把将萧有仪拉低蹲下,借着一地狼藉和倾倒的杂物隐藏身形。
帐篷中央,三名宁远军士兵正围着一女子,地上横着几具宁军尸体。那女子外衣撕裂,发出绝望哭嚎,男人们则发出猥琐笑声。
萧懿安紧握袖中短刃,心跳如擂鼓。以二人之力,即便偷袭也难敌三名武装士兵。
火光晃动间,她突然看清那女子的侧脸,竟是青艾!想起她曾说要去别帐送药……
“啊!我跟你们拼了!”
一道带着哭腔的尖叫自帐门响起。思秋双眼通红,高举药箱朝背对她的士兵后脑狠狠砸下。
“砰”的一声闷响,那士兵猝不及防,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另外两名宁远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怔,随即勃然大怒,放开青艾,提刀便向思秋扑来。
“思秋!”青艾惊叫。
眼看思秋就要命丧刀下,萧懿安也已拔出短刃准备拼命。
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那两个士兵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地上,脖颈处鲜血狂涌。
她们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狄青岩手持染血的长刀,如同一尊煞神般立在眼前。
他甲胄上布满刀剑划痕和干涸的血迹,显然经历了一番苦战,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小队同样浑身浴血、却眼神坚定的士兵,看其装束和气势,赫然是萧家军的旧部。
“幸好赶上了!”狄青岩又往三个宁远兵身上补了几刀。
思秋捡起地上被撕破的外衣,披在惊魂未定的青艾身上,将她紧紧裹住。
萧懿安目光急切地投向狄青岩:“狄将军,你可曾见到我父亲?”
狄青岩拄着刀:“萧将军他……力战不敌,被宁远军俘虏了。”
听到“俘虏”二字,萧懿安紧绷的心弦反而微微一松。
被俘,意味着还活着。
史书上那句“为萧起所杀”的阴影暂时被驱散了些许。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她喃喃道,像是在安慰自己。
思秋正扶着青艾起身,闻言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萧将军……又败了?”
狄青岩道:“非萧将军一人之过,孙文龙他……”
“他是将军!” 思秋厉声打断,泪水夺眶而出,“他是将军啊!他为什么要失败?!我们都在等他赢!等他带着我们打回铁壁关,收复失地,为我们死去的家人报仇!他怎么能输?!他怎么可以输?!”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是啊,他是萧从林,是无数将士和流离失所的百姓心中的希望。
青艾停止了啜泣,萧有仪紧紧抓住了萧懿安的手,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最终狄青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心绪,声音恢复沉稳:“此地不宜久留,追兵随时会到。我先送你们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狄青岩虽然身受重伤,行动不便,却依然强撑着收拢残部。
大多数萧家军,在此战中大多已血洒疆场,十不存一。但正是这仅存的种子,在彻底溃败的狂潮中,展现出了惊人的纪律和担当。他们没有各自逃命,反而自发地聚集在狄青岩周围,拼死掩护着营中医官、工匠等无力自保之人撤退。
狄青岩带着这支伤痕累累却意志不屈的小队,且战且退,硬生生在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将她们护送到军营外一处暂时未被战火波及的废弃土堡,一路上还救了很多人一同逃出来。
“你们沿着路往前走,不要回头。”狄青岩道。
萧懿安道:“我们?狄将军,你不回去吗?”
狄青岩摇头,目光扫过身后残部。
萧懿安道:“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一起走!”
狄青岩道:“回去还能救人,战士应该死在战场上。”
不再多言,狄青岩率众转身离去。萧懿安望着那些浴血却目光灼灼的背影,瞬间明了——他们是要重返炼狱,要么救人,要么进行一场注定无归的断后。
她知道,这或是永别。
“保重……”她朝着渐远的背影轻声道。
硝烟的味道尚未散尽,远方京城方向隐约传来喊杀声。
四人躲在危岩岭的灌木丛,官道上逃难的人群哭喊着奔向更远的郊野——宁远军的铁骑已经踏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宁远军突破了羌江,与外面的军队里应外合,危岩岭官道已经被拿下了。
"不能走官道了。"萧懿安抹去额角的汗,目光投向嶙峋的山岭,四人走了好一阵,走到一条岔路口。
一条向西,一条向东。
思秋拉着青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东边那条通往更偏远郊野的小道。
萧懿安看着她们的选择,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知道另一边有一条隐秘的地道,或许可以返回京城……”
她的话还没说完,思秋便冷冷地打断了她,语气里带着讥讽和疏离:“回京城?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宁远军眼看就要破城了!我们不会回去的,也不劳你费心!”
萧懿安看着思秋眼中毫不掩饰的排斥,以及青艾沉默却同样不愿同行的态度,满心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哪条路才是真正正确的方向。前路茫茫,京城危在旦夕,野外亦非乐土。
她不再坚持:“……那你们,保重。”
随即和萧有仪踏上了西边笑道,萧懿安寻到地道入口,牵着萧有仪步入阴冷潮湿的黑暗,凭借记忆在曲折通道中艰难前行。
突然,前方主道传来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碰撞的细响,在封闭的地道里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骇人。
萧懿安带着萧有仪迅速闪身钻进旁边一个狭窄的岔道,将两人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岩壁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个地道里为何还有别人?
而且这统一的步伐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队伍,是宁军吗?还是宁远军、武靖军?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影在主道拐角处晃动,人声隐约可闻。萧懿安的心跳如擂鼓,拉着萧有仪小心翼翼地向岔道深处又挪了几步,试图彻底融入黑暗。
就在她们刚刚转过岔道一个不起眼的弯角时,萧懿安的脊背猛地撞上了一个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那不是岩石的触感。
她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黑暗中,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高大身影,就悄无声息地立在她们身后,近在咫尺。
“嚓——”
一点幽蓝的火苗突兀地亮起,映照出一张毫无表情、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面具。
那面具造型古朴,覆盖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跳跃的火光下,正静静地、一瞬不瞬地俯视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