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幸村精市痛恨自己的软弱。

    年少时网球场上的一往无前一度给了他无所不能的错觉。神的光辉庇护之下，取得胜利是唯一理所应当的求生方式和存在意义，自傲和偏执随之滋生，包裹和吞噬着他的野心。纵使这些庇护在病痛下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他仍然那么渴望着“赢”而讨厌“输”。

    或者说，正是因为曾经被疾病剥夺了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恰恰是曾经体味过那种接近死亡的痛苦，他才被逼着“重生”——为了重新站在球场上，他不得不对“赢”产生接近病态的执念，甚至成为一种习惯。

    直到往后若干次的失败阴影下，他发现原来“输”也没什么大不了，没有人能一直“赢”，自己当然也不能免俗。可是习惯了常胜无败的人又要花多少气力来说服自己适应输？病魔可以依靠执念战胜，治愈与否总有一纸结果，而谁都不敢说自己完完全全战胜了心魔。原以为可以享受竞技体育，却发现自己缺少一颗坦率而强大的心。

    ——因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无法甘于平庸。

    ——因为潜意识里认为那样普通的生活不值得过。

    正因此，他敏锐地厌恶着自己软弱的部分，厌恶那个因恐惧一切失控而半路逃跑的自己。

    如何坦然接受成败，是属于他这样的人的终身命题。即使经年累月身处没有那么激烈的正面对决的艺术领域，他也一如既往地渴望“赢”，无论是绘画艺术还是竞技体育，都要服务于“目标达成”的满足感，不同之处在于，人类身体总是受到年龄、性别和疾病等限制而有极限，而所谓大脑、灵感、创造力却可以无穷无尽。

    这便是他骄傲的来源。而与这种骄傲相匹配的天赋和胜负欲亦驱使着他在新的道路上前行，迅速地在艺术圈崭露头角、摘得桂冠，并很快开始个人作品的独立展览。

    虽然如此，幸村从未对他人吐露，他常常在想，如果时间能倒回过去，倒回某一天，是不是一切可能会不一样？说不定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自己正在叱咤球场，和“曾经的同伴”一起？

    只是选择就意味着放弃，如今也只能依靠“如果”和“过去”勾勒出模糊的念想。甚至曾经无比靠近的人，也在不同的轨迹下渐行渐远，直至分道扬镳。

    所谓命运，是一步一脚印向前走、无法回头的旅程。

    置身其中，无法和他人共鸣，也不需要他人的同情，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

    这天傍晚的泰晤士河，从高层落地窗望出去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浮光掠影。

    长久的犹豫中，幸村拿不准自己本次的‘主题’巡回画展到底应该将日本哪个城市作为第一站——东京这样的国际大都市自然能够吸人眼球，提高自己的声誉，而京都作为具有古典日本美学的古都，似乎更符合自己的民族身份。

    于是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想要咨询好友的意见，打开通讯录后逐个往下翻找。目光在“Sanada”这一栏短暂地停留后，他径直拨通了“Yanagi”的电话。

    柳莲二也并没有将网球作为自己的职业，而是顺理成章地继承父亲家业成为一名会计师。他一如既往地品味清雅，将纯文学和美术欣赏作为自己孜孜不倦的爱好，这倒和幸村这样野心勃勃的职业画家颇有共同语言，成年后两人的联系反而比中学时更加频繁。

    “精市，好久不见。”

    柳温润而冷静的声音透过电波从大洋彼岸徐徐传来，幸村简要的解释后，他很快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原来如此，要开展‘主题’巡展。如果是东京和京都之间，我会更偏好京都。”

    柳顿了顿，不免有些好奇地追问：“只是，精市你所谓的‘主题’是什么呢？”

    “想要知道的话，莲二不如也来看看呀。”

    “这只是第一站，我接下来会陆续在国内其他城市停留，总有机会可以让我们一聚。”

    幸村不打算再继续纠结下去，毕竟怎样选择都有道理。

    “原来如此……如果精市不介意的话，第一站选择横滨怎么样？”

    横滨。

    神奈川。

    提到神奈川，大部分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幅著名浮世绘——远处的富士山岿然屹立，而近处层层叠叠卷起的厚厚海浪，似是永远也无法被征服。

    仿佛昭示着后人，纵使登顶巅峰，人也还是无比渺小，因为人最难驾驭的是自己的内心力量。野心、渴望、勇气、爱，谁都无法幸免。

    大海带来启示，也寄居着回忆。

    神奈川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是一切故事的起点和灵感的源头。与其说是“去那里”，不如说是“回到那里”。

    幸村没有回应，他敏锐地察觉到，柳接下来要说点什么。

    果然，柳随后像遗漏了什么关键信息似的突然补充道：“我想，弦一郎那段时间恰好在横滨比赛，机会难得……”

    “精市，你应该许久没有见过弦一郎了吧。”

    时间以线性的速度流逝，却给人以不同的感知。

    站在更长的时间轴上回望过去，无法跨越的坎坷和无法忘却的荣光都变成记忆里微不足道的旗帜，遥远而面目模糊。

    他试图回想那些人和事，能够清晰浮现在脑海里的却只剩湘南日落的海滩——闪亮的海水比天空还蓝，风声、水声、鸟鸣声都渐渐平息，两人踱步走，唯有电车轰隆从身边驶过。

    那是一个带着黑色帽子和背着网球包的少年人背影。

    那是一个如今正活跃于职业比赛的网球选手。

    那是一个一直回响于自己记忆深处、以为不再有机会说出口的名字。

    弦一郎，你怎么样呢？

    或许只有当面问，才能感到安心。

    但是，只要回到那里，还有机会和他见上一面。

    幸村的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急促，眼眶也开始微微发热。

    刻意想回避的东西只是被暂时储存了起来，等待着一个契机，就像等待一把钥匙。

    “‘许久不见，真是怀念呢。’”

    情绪不断上涌，他知道自己正在忍住泪水，但分不清是期待、喜悦还是胆怯、退却，只听到柳那熟悉的调侃般的准确预测：“我猜你会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