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之已算是望春阁的常客。
这半月来,他日日出入望香阁,早去晚归,从不过夜,包下一处价格高昂、风景独好的高台,点了一仙姿佚貌的姑娘作陪,却只做三样事——吃花生米、吃桃花酥、听曲。
一坐便是一天。
姑娘们都说这公子怕是有钱闲得没别处花,当真了了无趣。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江湖轶事,人生百态,要比这些花容月貌的姑娘们有趣得多。
巳时,他如往常一样踏入望香阁大门,馥郁芳香扑鼻而来。
娇音莹莹,花间舞影,琴音绕梁。他情不自禁开口吟道:
“南陌青楼十二重,春风桃李为谁容。”
玉浓姑娘如一阵风似的扑进了他怀中,身姿柔若无骨,娇嗔道:“李公子,今日来得好生晚,还以为公子忘记了奴家,叫奴家等得好苦!”
玉浓的腰肢不盈一握,李泽之懒声笑道:“昨夜饮酒甚多,所以起得晚些。今日春风日暖,佳人寂寞,可是想我?”
玉浓眸光流转,哄着他道:“想,奴家想公子想得难以入睡,日日只盼着公子来陪奴家。若公子有空与玉浓共度良宵,那便更好了……”
李泽之瞧着她娇羞的面容,轻轻一笑,不言不语。
他的衣衫,与这里的锦衣玉带公子相比,并不出彩,反而简朴。但他的样貌,与这些个公子哥儿相比,却是眉目疏朗,如风尘外物。
口袋里的钱,更是多得令人咂舌。
实难想象,这样一个衣着打扮的人,竟如此富裕。
玉浓偎在他怀中,殷切问道:“公子今日可有兴致?今日阁中新来了两名乐师,可要唤她们前来作陪?”
李泽之却向高台走去,道:“两碟花生米,一盘桃花酥。昨日那琴师甚好,她弹得那曲《宴青云》,我很喜欢。对了,桃花酥,我要你做的。你的手艺,堪称一绝,世上无人可匹。”
玉浓奇道:“公子,你日日吃花生米、桃花酥,何不换换口味?那桃花酥有何好吃,竟叫公子日日不忘。”
李泽之轻轻拂了下她的鼻尖儿,柔声道:“桃花酥便如你一般,面若桃花,芳香甜美,我日日惦念桃花酥,自然也日日惦念你。”
玉浓咬唇低头,一只白得近乎透明的纤纤玉手轻轻推了下李泽之的胸膛,娇滴滴道:“公子净会打趣奴家。奴家这便去为公子做来。公子稍安勿躁。”
说罢,便莞尔欠身,体态袅娜,盈盈离去。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李泽之这才转过头来,将身坐下,拿起筷子,往嘴里送了一粒花生米,脸上虽仍带着懒懒的笑意,而目光却已聚焦。
如花似玉的姑娘,风韵犹存的老鸨。纨绔不羁的浪子,神志不清的醉鬼。千人千面,神态各异。
李泽之解下腰间的酒,一口入喉,目光却仍未离开台下众人。
天枢火孔雀翎——七星流火神兵之一,就在这雕栏玉砌的望香阁中,与自己近在咫尺。
他已在这里探听消息足有半月,蛛丝虽有,马迹却无。
他到底遗漏了什么?它究竟何人手中?
正思忖间,望香阁的大门突然缓缓敞开。自外向内投射进的一束天光中,几个人影缓步踏入。
这几人皆着黑衣,为首男子约二十三四的年纪,冷眉冷眼,目光深邃而肃然,束发金冠,墨裘绒领,裘下黑金锦袍悬地,腰间挂着一把形状奇特而又漆黑的刀。
他站定,紧握刀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瞳孔似渐渐收缩。
在他身后,跟着一十六七岁的少年。
这少年亦一袭黑衣劲装,乌发垂肩,编发抹额,生得唇红齿白,温柔眉眼,眼角眉梢却带着一副诡谲而傲然的笑意。
两人刚一踏入望香阁,两名黑衣弟子便转身关上了阁门,牢牢守在了大门处。
阁外,已有几十昭天门弟子,将望香阁围得水泄不通。
望香阁内忽然鸦雀无声。
这份安静本不应出现在望香阁这种地方,只因无论望香阁中走进何人,他们都不会觉得惊讶。
但昭天门门主兄弟俩竟也会踏足这里,这简直是不可思议,闻所未闻!
江湖之上,人人都有快活消遣之心,可就算找遍任何一家青楼赌坊,也绝无可能出现昭天门中人的身影。
他们阴狠诡谲,像蛇蝎,像虎豹,总之不像是人。
人皆错愕,如见夏日雪,冬日蝉,甚至惊恐。
李泽之更是愣怔了一下,方才的从容一扫而空,筷子上的花生米也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更甚台下诸人。
他一颗心咯噔一下,险些要跳出腔子来。
台下二人,正是商北望,和他李泽之的亲弟弟,李奉怜!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李泽之心下虽震惊,却灵机一动,环顾脚下,俯身拾起一块不知是哪个姑娘掉落的带着胭脂香气的手帕,挂在了脸上,又胡乱扯了扯衣服,好让自己看起来潦草浪荡一些。
如此,便的的确确像是个寻花问柳的浪子。
“昭天门查人,望香阁禁止出入!”
一弟子高声唤道。
这一声气势汹汹,如惊雷炸响,在场之人惶然错愕,骇然后退。
查人?昭天门来查什么人?
李泽之警惕望着台下,心中疑云四起。环顾在场诸人,各个面色煞白。
商北望一双冷漠而疏离的眼睛中,忽现出刀锋般锐利的光。
“一刻钟内,交出天枢火。否则,杀。”
他说着话,嘴唇像是压根就没有动。
他的脸就像是花岗石雕成,坚毅而阴鸷,像是冬日的坚冰,却又有种让人不得不折服的魅力。
李泽之望着他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倒抽一口冷气。
他竟也是为天枢火而来!
廊间忽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轻柔得像云,连同身上的轻纱衣袂,飘然而至。
这正是望香阁的老鸨,虽已四十多岁,却看似二十几岁的姑娘般年轻貌美,江湖人称她为“素心娘子”。
素心娘子居高临下,望着他二人,毫无半分惊惧之色,反倒媚眼淡淡,朱唇轻启,肃然而不失礼貌地悠声笑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昭天门二位门主大驾光临,我望香阁蓬荜生辉。姑娘们,还不伺候二位门主坐下,备好酒菜?”
姑娘们皆以帕掩面,不住后退。总算有胆子稍大些的姑娘战战兢兢来到商北望身边,刚要伸手,李奉怜却提起匕首,嘶声而怒道:“走开!”
两个姑娘立即缩回了手,花容失色,像受了惊的兔儿,大气也不敢出。
素心娘子的神色变了一变。商北望抬起头,冷声道:“素心娘子,我耐心不多,不想再重复。天枢火到底在哪里?”
素心娘子却不慌不忙,莞尔一笑,思量道:“我望香阁与昭天门素无瓜葛,二位今日突然造访,不是来找姑娘,却是来找什么‘天枢火’,倒当真叫人惊讶。这里没有什么‘天枢火’,想来是门主找错了地方。”
像素心娘子这般经常游走混迹于江湖各大门派首脑之间的人物,在这等场合中自是从容自在,不卑不亢,神情语气恰到好处。
李奉怜嗤笑一声,勾起一个嘴角,道:“兄长,别和他们废话。全抓起来,带回昆仑,一个个下蛊审问,岂不是省力得多?”
李泽之的目光在双方之间来回摆动,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事发突然,静观其变。
商北望不动声色,仍是盯着素心娘子,沉声道:“天枢火本就藏于我昭天门内,近日被门中女贼窃去,一路查来,此女于半月前隐匿于桑宁望香阁。不知素心娘子这月来,可见到过什么新面孔?”
他说话的时候,戴着黑色臂铠的手仍是攥着漆黑的刀柄。李泽之与他二十年的交情,深知若非极要紧的事,他生平很少说出这许多话来。
“没有。”
素心娘子认真说出这两个字,“我望香阁乃是官家教坊所在,怎会有此等物事?二位门主,如若别无他事,又不愿坐下饮酒听曲,不妨请回吧?”
她字里行间,皆是送客之意。
“哼。”商北望沉静的脸上现出一丝轻蔑的笑。
他轻轻抬起手,微微动了动手指,唤了一声:“奉怜。”
李奉怜温柔的眉眼忽然变得如鹰隼般凌锐狡黠,得意而诡笑道:“好嘞,兄长。”
电光火石间,众人面前一道黑雾倏尔一掠,不过眨眼的功夫,李奉怜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素心娘子身后,银光一闪,短匕倒持,已架在了她雪白柔嫩的脖颈上。
如此快的身法,仿若妖术,众人呆骇惊声,瑟缩后退。
“素心娘子,事不过三,兄长已问了你两次。你若再不肯说,这望香阁,今日便要成为一座坟墓了。我们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李奉怜笑着,却笑得如此阴冷,寒意迫人。
跟商北望如出一辙。
李泽之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在昭天门做质子的这十几年,商北望到底教了他些什么?……
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是死兽的皮。
素心娘子的脸色亦然。冰凉的匕首触着她的皮肤,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她却仍是强作镇定道:“若我望香阁果真没有天枢火,二门主岂非要屈打成招么?传入江湖,江湖之上人人岂不都要说昭天门行不义之事,蛮横无理!”
“不,”李奉怜似压根就没有听见后半句话,眼中兴奋的神色愈发明显,“是屈‘杀’成招,一个不留。”
他将“一个不留”四个字说得格外缓慢清晰,纵然老练如素心娘子,此时此刻也不能不脊背发凉。
“这第三次,换我来问。”
李奉怜渐渐敛了笑,沉声道,“天枢火,到底在哪里?”
他面色阴沉,而素心娘子却已不答了。
她望着台下瑟瑟发抖的人群,沉默良久,咬了咬牙,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花容一凛,将腕一抖,宽大的袍袖中忽然现出一把紫色折扇。
她自以扇横削,将身一旋,凌空而起,扇柄端处射出暗器银针如雨散落。
李奉怜微微惊诧,纵身一跃,看着她手中的钢骨折扇,道:“江南百花洲?!兄长说得不错,天枢火果然就在这里!”
彼时,台下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们竟都敛了惧色,各手持一扇,五彩斑斓,杀气毕现。
美貌,彩扇,般般入画。
商北望拔刀而出,刀锋薄而锐利,黑袍一展,与百花洲弟子们战至一处。
黑刀即出,赤雾升腾,必定见血。
刀光如银虹飞出,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铛”地一声,扇骨散落脚下,那桃花粉的钢骨扇,竟已断成三截。
“我百花洲奉天命殿殿主之命,带天枢火交还给她。此物本就为天命殿所镇,尔等为何强取豪夺?!”
素心娘子怒而出招,短匕钢扇相击,火星四溅,铮铮作响。
李奉怜斥道:“孔雀翎乃危险之物,不可流落江湖!天命殿三年前已覆灭,你究竟效忠何人!”
“自是天命殿殿主战心柳!”
“天命殿如今何来殿主!你们到底有何目的!”
李泽之已站起身来,蹙眉望向一片混乱的望香阁。尖叫、怒吼,此起彼伏,此时正是寻到天枢火孔雀翎的好时机!
他正欲趁机离去,忽见头顶一翩翩粉影如风般掠出,继而向着窗户飞快逃逸。
竟是玉浓!
百花洲弟子向来聪慧机敏,灵巧多变,她在自己身边这么多日,竟未发觉是她!
李泽之只恨自己失算,大腿拍断。
而此时,下方商北望也已注意到了这仓皇掠出的粉影。他一刀横削,刀光已成圆弧,刀气所致,三丈外衣袂翻飞,桌椅尽掀。
百花洲弟子尽倒飞而出,而商北望则纵身一跃,如一朵黑云飘出五丈高,眨眼便已掠至玉浓身后。
这不过是刹那间事,不等李泽之出手,间不容发!
商北望,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快刀!
玉浓大惊失色,一扇掷出,黑刀纵劈,扇骨散落,一张阴狠而冷漠的脸自扇后现出。他的眸,像恶兽的眼。
李泽之忽然只觉得脖颈一冷,有剑已架在自己脖颈上,那天下至毒的暗器,天枢火孔雀翎,已在自己身前,直指商北望!
“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他!”
玉浓柳眉一横,大呼一声,李泽之感觉到她浑身颤抖,甚至架在自己身前的剑,也跟着一起抖个不停。
李泽之心中无奈暗叹:姑娘啊姑娘,江湖上的姑娘,总是这般令人捉摸不透。前一刻还温侬软语,这一刻便已将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但她心里怕,怕得像一只小鹿见了豺狼,兔子见了鹰。
商北望瞥了一眼被挟持的李泽之,却见这人实在古怪,明明出入最繁华的风月之地,却衣着普通,明明是个男子,却以帕遮面。
可这江湖之上,怪人如云,不足为奇。
他冷笑:“凭这,也想要挟我?你未免太看不起我。”
他逼近,沉声道:“我商北望,从不心软。”
玉浓挟持着李泽之,商北望上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李泽之本可以还手,且定能还手,但商北望在自己面前,他却只能按兵不动。
商北望,我奉劝你,别把你那杀猪刀砍在我头上!否则我将永远诅咒你!
永!远!诅!咒!你!
而那漆黑的刀,漆黑且无情、锐利的刀,已经挥到了他面前!
他本能地骇然向后一仰,那要命的刀尖儿便从他遮面的手帕上一划而过,削落了一缕鬓角的头发。
手帕丝滑地分成两半,轻柔又芳香,悠然落地。
他踉跄后退一步,紧紧抓着屏风,俯身喘息蹙眉,迟迟不肯抬头。
商北望,你死定了!
良久,他才抬眼,惊愕又愤懑地望着商北望。商北望亦骇然望着他,连手里的刀也跟着垂下了。
他似已忘记了玉浓,忘记了天枢火孔雀翎,更似已脱离了整个世界,就连玉浓已破窗而出也全然不知。
身后,一阵烟雾爆裂弥漫,李奉怜猝不及防,烟雾尽散之时,素心娘子已不知所踪,拔腿欲追,百花洲众人却都已消失。
商北望拖着刀,痴痴望着默然无语的李泽之,瞪大了双眼,现出从未有过的错愕神色,甚至已开始有些颤抖。
惊愕?呆骇?欣喜?震惊?
他自己也不知。他只觉得脑海一瞬间空白,似什么都想了,又什么都没有想。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李泽之的手腕,将他狠狠拉到自己面前,撞翻了桌椅,花生米、桃花酥,骨碌碌地散落了一地。
他难以置信望着一地的花生米和桃花酥,继而愕然抬头,凝视、迫视着他,目光闪烁,震惊怀疑。
“……李禾羽?!”
他嘶声,一字一顿。怎么可能!他的师弟,极星宫少主,天下第一快剑,李禾羽,已死了三年了!
可眼前这人,竟与李禾羽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脸眼角的痣,都分毫无差!
与他一道长大的师弟,他最念念不忘的师弟,就算化成了灰,他也认得!绝无可能认错!
而李禾羽生前,最爱吃的,便是花生米和桃花酥!
李泽之的喉咙一阵干涩,看了一眼被他攥红的手腕,又抬眼瞧着眼中已现出血丝的商北望,定了定神,忽然讪笑道:“李禾羽……是谁啊?长得比我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