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爆发后的第五年三月，吉亚洛上校入伍后的第四个三月——战事胶着，春风却没忘照例把修道院的槭树、苹果树都打扮得鲜亮可爱。嫩黄或翠绿的柔软枝条簇拥着习惯于不幸的修道院，为她的一双双灰蒙蒙的眼睛奉上康颂郡如画的春天。

    笑声从苹果林里敏捷地飞出。年轻的上校放缓脚步，他的双眼布满战争赠予的血丝和对季节变幻的漠然。他只是来找他的情人——按照军队同僚的说法，他和雅罗米尔的关系只能是这么回事，情人。他只不过是上臂被流弹炸伤，前来康颂养伤的众多军官之一。

    然后，他如愿看到了那个人。脚下的萁芒草发出细细的声响，在得到注意之前就被带泥的军靴踩断。

    雅罗米尔在阳光普照的林中空地中央，对着六七个小孩讲他的古董笑话，每个人都被他逗笑了。他们面前支着一排画架，像是在上美术课。雅罗米尔笑得眉眼弯弯。他的脸，大而旧的衬衣领子，以及一头本就耀眼的淡金色卷发，在揉合了充足的阳光后又变得丰润鲜艳和灵动了。像个漂亮又开朗的平凡少年。

    即使是从前，上校也很难回忆出这样简单快乐的雅罗米尔。于是他那双粗粝的眼睛也不自觉地眯起，眼前闪过他自己的少年时代；那些能够毫不费力地感受和赞美春天的日子；闪过那个炎热的梨园午后。已是冰山一角的记忆从不肯慢一点消解。

    那么此刻呢。这个仍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那些嫩黄枝叶在阳光的慷慨照耀下投影到他柔软的发顶，怎么看都像是个该死的天使头顶的光圈。

    然后吉亚洛上校开始难以自制地流泪了。和他少年时设想过的截然相反，战场的冤魂，穷追不舍的死亡，败北的耻辱，贫困，饥饿都不能使他哭泣了。吉亚洛上校现在只对着志愿车厢里的鲜花，广场上疯跑的孩子，夜里行军时所唱的民歌，一切仍美丽的事物，保有一点感动，同情，以及软弱，而且一旦碰到就尽快转过头去。没有人会怀疑吉亚洛上校从士官时起就是个冷血的刽子手，正因如此他才总能如此心无旁骛地投入那无休止战争之中。

    这样的人当然容易忘记南方乡村春天的面目。好在康颂的春天善良而慷慨，容许上校倚在它的芬芳的树干上，看着一切嫩芽的生发，一切记忆的归位，一切光明的起因。容许他看着雅罗米尔神采飞扬的模样掩面哭泣。长途的风霜一遍遍割开上校的眼睑，泪水流过去又辣又痛。

    雅罗米尔听到脚步声，立马开始期望是他来了——又不敢抱太大的希望——这种希望的落空比希望本身还常见。问题是，这回是真的，吉亚洛来了，吉亚洛响亮地笑着从树林的紫色阴影中走向他了。

    十分钟后。

    两人挽着手经过修道院的小广场，天经地义地挽着——吉亚洛是个打着石膏的货真价实的伤员。广场上的眼睛们十分擅长捕捉新鲜事物，比如一个年轻高大的陌生军官。雅罗米尔垂下眼睫为上校把沾在石膏缝里的草屑拂去。当他再抬起眼时，竟然萌生出了点微妙的幸福与骄傲来。伤兵们齐刷刷望过来—— 他想，吉亚洛，他亲手教出来的男孩，年轻的上校，一张帅脸即使风尘仆仆也足够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