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某山间小村,天色将幕,一缠头巾的妇人正在灶台前忙碌,忽听得两道敲门声,妇人独居,警惕问来者是谁,门外人缓缓一顿,道:是我。妇人听见是丈夫声音,只当是他镇上采买提前归来,擦了擦手上水迹,笑着开门。
第二日,妇人于家中失踪,房门完好,毫无血迹,只灶台上剩了一半的未切的豆腐,村长忙叫人将消息传至邻镇的家人,那男人匆匆赶回,对着家中惊慌失措。
其他人与丈夫一同山中寻找,一天未见妻子下落,不料第三日,村中又有一家三口失踪,村长本欲报官,但那人家里一尊供奉的观音像生生从中裂开,底座嵌着一只漆黑手印,村长慌了神,赶忙让人去镇上找仙师求救,午时便三名着青衣的年轻修士御剑而来,守在村中,待斩妖邪。
村长第一次向挽青山求救,也没想到来人如此迅速,见他们气度不凡,更生畏惧,但三人皆无傲慢之意,找邻里问了有无异动,向村长借了籍帐,又细细勘察了失踪人家的屋宅,一人燃起一道紫香,紫气袅袅穿帘回窗,在门前凝成黑色,远去山间。
三人都是一点头,燃香的少年又摸出一沓符纸,让众人贴在自家门窗内侧,天色未暗就得关门,谁敲门都不许应,众人忙答应了,村长看着这三位少年,不知该如何答谢。
“ 不急,今夜凶险,但我们三人定会保你们安全。”领头那人反过来安慰道,“再有这类事,第一日就该报给我们,人命关天,不能耽误。”
村长顿时对这往日只听闻过的虚无缥缈挽青山五体投地,拿了符纸,依言避到家中。
挽青山于镇中留有仙鹤,一日三次传消息到山中,再由菱花仙师分拣至各部,任务只给修习有成的弟子,三人结队,于守星仙师处领救命用的烟花,白日如流火,夜间如雪光,若遇不测,自派人相救。
“人多力量大啊。”捏着紫香的少年一笑,将香拢至袖中,再看就不见了,他挨着村子边每隔百步扎下一道铃铛,遇风不动,少年又摸出一个鼎样的东西,想想又塞了回去,冲其余二人遥遥喊,“师兄——”
“师兄。”另一位少年在草间蹲了片刻,道:“是幻术一道的妖邪。”
沾过无辜凡人血的妖怪,身上自杀戮那刻就沾着永世不去的煞气,被称为师兄那人缓缓点头,展开一道村子的图纸浮在空中,失踪人家处抹着两道朱砂,他挥了挥手道:“你们来看。”
“这两处。”刚才断言是幻术的少年伸手在纸上虚划了两道,“我不确定。”
他样子极为坦然,年长那位师兄嗯了一声,又道:“晏晏。”
那个一袖子宝贝的小师弟跑过来,应了声,摸着下巴端详片刻,也指道:“就这两处。”
那师兄略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迎面却跑来一只大白鹅,翅膀大张,带翻路边竹篮,荡起烟尘。
白鹅惊慌失措,身后跟着三只小鹅,不知被何人驱逐到这里,三人毫无察觉,晏晏抱住了袖子,其余二人握紧了剑。
众人凝神看清,跟在鹅身后一同过来的是名穿黑衣的年轻人,头发随便系着,举着把木剑挥摆,赶鹅赶得天赋异禀,眉目悠然,神色散漫,像来游山玩水。
他驱着鹅到这里停下,将木剑插到腰间,看着三人衣角上的青色梅花印,笑眯眯道:“你们好。”
三人目光将那人从头到脚一寸寸扫过去——这人笑脸实在眼熟,一身欠打的懒散也似曾相识,晏晏盯着他木剑上的梅花,另一位少年蹲下/身安抚那受惊的一家四口,年长的自有好涵养,缓缓道:“……大师兄?”
实际他们不熟,但挽青山第一弟子,为所有人的大师兄。
虽然不熟,陆重雪也听闻过这位大师兄的威名,因与菱花仙师关系好,能与素不相识的队伍一同出任务,不管干不干事,事成都能留个名字,审核时也算通过,只是这类事旁人都是找着熟识的队伍蹭个名额,还要多送些异宝打点,防他人不快,但他不用,明目张胆得浑水摸鱼,没人敢对掌门说半个不字。
人人皆知挽青大师兄从不拔剑,不务正业得令人发指,偏师祖对他尤为宽容,门规视若无物,这么多年也没人能将其赶出山门,反宽松了要求任他横行。
“我也领了这个任务。”温行道,“正巧。”
陆重雪对此人印象勉强,但只要不添乱,他也没资格赶人走,正事要紧,他在地图上画了一道,颔首,“这里。”
晏晏便准备过去挖坑了,另一个少年显然比他有求知精神,问:“为什么?”
陆重雪看了眼温行,道:“因为失踪的不止四人。”
少年睁大了眼睛,原地不见了。
“好身法。”温行赞扬。
陆重雪道:“想来温师兄也清楚。”
温行道:“凑巧。”
晏晏无意与蹭名额的陌生人虚与委蛇,但他对那只大白鹅很感兴趣,天色尚早,他对着鹅的齿喙称奇。
少年很快回来了,不知是什么法诀,他气息与四周融为一体,就如同环境本身,一草一木皆是耳眼,陆重雪点了下少年眉心,将少年重新拉入红尘般,道:“曲折。”
少年似梦中惊醒,迅速道:“在第二日,村里人都去寻找那个失踪的妇人时,有个常年在外躲债的人回到家里,当晚失踪了,其他人都不知晓。”
曲折一点那人居所,再算上陆重雪指明的那处,恰是一个四方坛。
“妖邪要借人命召鬼王。”
陆重雪却道:“不对。”
小少年皱皱眉毛,掐指也算不出来,就再拿出村中籍帐,不嫌地脏,就要坐下重头翻过一遍。
陆重雪道:“你刚才见了失踪妇人的丈夫,觉得如何?”
曲折迟疑道:“看面相,他应有子嗣。”
陆重雪一指籍帐,“可有记载?”
曲折迅速答:“并无。”
曲折似被点通,连翻几页,“失踪妇人双亲已去,成婚多年未有子女,丈夫在邻镇另结新人,这是道孤身魂。”
陆重雪不接口,只等师弟自己理清思绪,转头看了眼温行,他不显露山水,蹲在一旁逗弄三只小鹅,晏晏本不想理他,但他有点好奇掌门做的木剑,传说掌门刻下上百道符咒,护佑这位大师兄平安。
“没那么夸张。”温行随意解下递给他看,“只有一朵梅花,还少了一蕊,他也没给我添。”
“失踪的一家三口,子非亲生,乃是过继,一道孤身魂,三道同归魂,今夜那人家该是怜子魂……”曲折自语半天,“这是求魂祭,只少一道双心魂。”
陆重雪看向温行,和他一般年纪的大师兄拍拍下摆上的灰尘,开口:“在外躲债那人回到村里,因常年饥寒交迫,见其他人都忙着寻找失踪的妇人,便趁乱偷了邻居的母鸡。”
温行随意揪了朵野花,吹气浮在空中,明明暗暗,“我从另一边过来,偶然听见人说起的,你们为救人除妖而来,他们不敢拿这种小事麻烦你,孕妇难找,那母鸡每日产蛋,倒也算得上是双心。”
曲折对着地图一点头,道:“我懂了。”未等陆重雪说话,又问道:“村中怜子魂,只有这一家吗?”
怜子魂要自幼失母的五岁下幼童,他虽将记录的籍帐翻过三遍,又听闻妖邪连动物也不放过,不太放心。
陆重雪道:“不是,只是另一家已经被温师兄带来了,我们自会照看。”
此言一出,晏晏立刻抱紧了那三只小鹅,曲折愣愣地绕着白鹅走了两圈,才醒悟这是只公鹅。
“我懂了。”少年得到答案,心服口服,是自己观察不细,算卜不准,分断不严,还当再练,一把拉过晏晏,往那户人家跑去了。
等二人瞬息跑远了,温行才笑着说:“师兄不易啊。”
陆重雪对此人已有改观,何况他们之前从未真正意义上的认识过,不必抓着流言不放,当下也放松了语气,如微风拂过,不如对师弟那般严肃,道:“师尊闭关许久,我不敢懈怠。”
重雪剑成名已久,这类任务本派不到他这里,想来是为了磨炼两位师弟,温行知道他们另有方式联络,两个小孩又都行止有度,神色清明,也不多管闲事,抱着三只毛茸茸的小鹅席地坐下,拿之前随手揪的数朵野花摆了个阵,将自己圈在里面,一副绝不添乱的样子。
陆重雪含笑摇头,觉得晏晏或与这位大师兄趣味相投。
晏晏走机关道,满袖子宝贝大半是自己做的,少年性真,这道上天赋出奇,心思灵巧,虽然实用第一,但也要好看,平常修士拿石头学搭阵法,但晏晏自修道第一日起,差点捡光了院里落的花瓣。
陆重雪一时恍惚,心思飞了数年,温行却以为他在盯着小鹅看,为人师兄当面不好意思讲,也许背后也想捋鹅毛,当即十分大度地捧出一只来,起身放到他怀中。
等陆重雪回神过来,就是他怀里抱着一只小鹅,大白鹅咬着他的衣角生气,温行躲在阵中乐得直不起腰来,他听闻重雪剑的品行如他的剑一般庄重,想来不会有抱着人家儿子被人父亲啄的一天。
陆重雪一时无言,凭空划了个诀,让白鹅沉沉睡去,解救了自己的衣角。
妖邪盯着的是小鹅,温行为了省事,连着一家带了过来,求魂祭要生魂,凑齐了才能开坛,失踪者都该未被害,只不知道是拘在哪里。
陆重雪不急着放下那只小鹅,抱着也当真摸了几把,温行迅速问:“怎么样?”
陆重雪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道:“还好。”
温行没料到这人要求如此高,沉思片刻道:“你有机会可以去摸摸柳闻渊的那只鹿。”
柳闻渊与他同是掌门弟子,入门比他早,名分没他高,养一只月光白鹿,手感一流,还在山上时被他摸过十万八千遍,逼得柳闻渊早早结课出游,带心上鹿跑路。
陆重雪应下:“好。”
后人谈起陆重雪与温行的初遇时总不免添几分曲折,他们的相遇是那段在仙史上被称为封魔之战的开端,看客热衷谈论这对左右天下局势的好友,而在野史边角处不知名记载,那日挽青大师兄尚佩木剑,靠关系挤进队伍,陆重雪还在用剑,未算尽天机,他们没聊天下大势,没管四海云涌,起因只是一个玩笑,温行将一只小鹅放到了陆重雪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