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一人先行离去了,踩一支比寻常仙剑短几分的木剑,黑衣沾灰,称不上飘然若仙。
他离去后晏晏抓了一个小孩教他画平安符,那小孩就是他们守了整夜,不足五岁,母亲早亡的怜子魂。今日天明,晏晏与曲折尽除妖邪,陆重雪带了失踪的数人加一只母鸡回村,因求魂祭要生魂开坛,故除去因偷了母鸡而遭致灾祸的那人,其他人都未遇害。
那人在外躲债多年,村中也有仇怨,而今因一只母鸡丢了性命,其他人一时无言。
曲折也不多话,拿出一个玉牌让村长按个手印,做个凭证,村中人又千恩万谢,他们之前只以为修道人眼高于顶,不管凡尘事,今后愿以绵薄之力,供奉挽青山三年。
“不必。”曲折摇头,“除妖降魔,万死不辞。”
少年面容尚小,但眉目间正气凛然,村长长叹一声,一揖拜地。
晏晏乐于让曲折去应付这些事,他自己远没有如此高的献身觉悟,又不想说谎,到一边回收自己的铃铛,他与曲折出生际遇不同,心性不同,虽是同门,却非同道。
铃铛从村子边际成串飞回袖子,一道铃铛路过一个小童时发出极清脆的声响,晏晏面露惊讶,哒哒哒跑过去盯着小孩的眼睛看,他家大人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曲折昨夜在屋内执剑整晚,他心中极为佩服,又为不惊扰到小孩睡梦,画了一道清音符,但为人父亲,他自己知道凶险,彻夜未眠,窗外光如白昼,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下看着斩妖邪的晏晏,心中震如鼓锤。
晏晏盯着看了许久,才揉揉眼睛道:“没事。”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就地坐下,从袖子翻出一沓纸了,一盒朱砂,对小孩点头:“来。”
大人都在畏惧,小孩却安然地走过来,晏晏拉住他的手,拿食指蘸了朱砂,在纸上画出痕迹,正是一道平安符。
如此画完,晏晏问小孩:“怎么样?”
那小孩脸像个软软的包子,慢慢点了点头。
晏晏就把剩下的白纸塞给小孩的父亲,其意十分明了,对着村长说:“让他画就行,随便材料。”
村长忙点头,那个父亲惊喜自己孩子还有仙缘,试探询问孩子十岁后是否要送上挽青山。
“也还小,等长大一点,让他自己选吧。”陆重雪道。
这就是定了孩子确有天赋,村民又是一阵道谢,失踪的几人怕仙人不受,都远远地跪地叩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孩既与仙人结了缘,年岁尚幼,他们也当照顾。
几番感谢下来,陆重雪三人到日上梢头才离开,他们三人衣不沾尘,剑锋如雪,远去如三道灵光,瞬息已至千里之外。
温行木剑上有掌门印,可直入挽青掌门峰,他既为大弟子,也有自己一方小院,眼下正躺在院中石桌上吞掉下来的花瓣,无聊程度可见一斑。
他不用交任务,不用练剑,不用上课,掌门常年闭关,没有长辈找他麻烦,没有小辈敢找他麻烦,在普通人看来已别无所求,但在挽青山,不思上进为第二罪过。
但我也算有正事要干。温行捏着两只玉珏漫不经心。
陆重雪看出他专程为这妖邪而来,施然离去为他留出时间,将失了两魂的亡魂给他时也不惊讶,不动声色隐瞒下来。
虽没明说,但温行知道这次是自己欠他一笔,院中有池塘,水中生莲花,那亡魂现在就养在聚魂莲里,天地至宝养人魂魄,等哪日三魂聚齐,重入轮回。
亡魂虽为人,却是那妖邪的发妻,一双散修也曾路遇不平拔剑起,数十年前妻子被恩将仇报的小人所害,失了两魂,变为废人,肉/体腐烂,他却挣扎着将魂魄留了下来,就此入魔道,为求妻子生机,杀人无数,昨夜伏诛。
温行听见这个故事,第一反应是:“不好。”
温行猛地坐直身子,冲身边人大喊:“我干嘛还得给人家养魂魄?你当时只跟我说拿这魂魄威胁他就行了,我还得被占去一株聚魂莲?沈莲花你在玩我吗?”
坐在石凳上的男子举一面铜镜,闻言冷冷道:“过了今夜,有钥匙的妖修都不会再露面,你运气好捡着个急着送死的,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温行道:“你想干嘛,你还要不要我捎东西了,有本事你自己去黄泉夜市买啊。”
沈莲花哼了一声,道:“那你带回来干嘛,你直接扔了不就行了?”
温行又直直躺回桌子上,有气无力道:“我威胁完人家直接把魂散了啊?我又不是歪门邪道!”
“那你养着呗。”沈莲花嘲笑道:“听了故事,发现还算个好人,你还能干嘛。”
温行道:“闭嘴吧,你还想不想我帮你捎东西了。”
“醒一醒,没有我给你开后门,你哪凑得到两把钥匙。”沈莲花摩挲着铜镜,道:“还是大师兄今年想挂科重考吗?”
温行呵了一声,再次起身,口中道:“谢过菱花仙师。”
沈莲花心满意足地应了,今日第二十遍擦拭完他的宝贝镜子,抱镜离去。
温行坐在桌上,仰头吞下一片桃花。
沈莲花婴儿时被抛入水中,却被一朵莲花托起顺水而下,襁褓随身一面菱花镜,被一农家妇人河边洗衣时救起,抚养成人,天赋异禀,以镜入道,后拜师挽青,传言天下无他看不清之事,天下求助皆由他分断辨明,却不知何故与温行结友,任务浑水摸鱼不管,考核年年给他漏题。
是以,当曲折递上作为凭证的玉牌,沈莲花在玉牌背面浮出的曲折与晏晏的名字边补上温行二字,挂到身后长廊时,也面不改色,极为坦然。
“记下了,诸位请回,三日后灵石送上懒看峰。”沈莲花道。
陆重雪没有多言,曲折与晏晏也没有开口,三人一同离开,到懒看峰居所后,陆重雪问曲折作何感想。
少年平静道:“温师兄先我看破求魂祭,提前护下小鹅,囚住妖邪真身,我没有不服。”
陆重雪又问晏晏。
晏晏一捧脸,喊:“哇!那个菱花仙师一身桃花味,怕不是刚从大师兄那出来,我还说什么呀!”
挽青以梅为印,十二峰多种梅花,只有掌门峰上某处院落里有棵成了精的桃树,开灵时与前任掌门结为好友,脱出木身,潇洒离去,留满院四季桃红,一度成为挽青初恋圣地,直到院子里住进那个远近闻名的大师兄。
温行第一次上山,被掌门领着去闲鹤阁,路过见桃花飘落,锦绣层叠,一见钟情,毫无初来乍到的自觉,称要住这里。
在后来的无数个时刻都证明了挽青现任掌门对这个大弟子毫无底线的偏爱,在这个寻常又不那么寻常的初见,他对温行说的第一句话是,可以。
于是温行高高兴兴地搬进去了,就此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都只能另寻他处,温行在不务正业上一骑绝尘,挖池塘栽荷花,拿流水磨石子,兴致起来收齐满山峰的朝露,有人想烹茶都找他借水,到十二峰剑试,众望所归的大师兄悬木剑出场,不露一招,施然端出十二坛桃花酒,震惊挽青山。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位大师兄格外不同寻常,而挽青现任掌门——最年轻的逍遥天,曾连斩三位魔头的正道魁首,以一副本当如此的态度,轻描淡写收下了桃花酒,道:“可以。”
声音不重,在他人耳中却如惊雷,十二峰峰主无一人反对,那年的剑试便从这十二坛桃花酒开始,成为下一年众人津津乐道的仙门谈资。
等到了第二年,有人想着大师兄肯拿木剑都是谢天谢地了,温行却托出一张七弦琴来,民间小调弹得铿锵有力,众人眼花耳聋。
于是又被仙门讲了一年,挽青大师兄品味清奇。
等到了第三年,温行依旧从不曾握剑一般,继续他的才艺展示,众人竟已习惯,剑试俨然成为这位大师兄一年不务正业大赏,琴棋书画样样不落,他到现在都没被赶出山门,聪明的不聪明的都明白了,恐怕只要温行还活着一日,剑试就永远不会以剑开场。
故而,如今他人若提起桃花,多指这位随心所欲的大师兄,众人并非对随心所欲有所偏见,而是对不务正业有很大偏见,这样一个随心所欲又不务正业的人坐在三代掌门都待过的位子上,一举一动都刺眼起来。
想到这样的人可能成为未来掌门,挽青弟子泪洒十二峰。
但温行心大无比,数年如一日地对他好奇的一切的发起挑战,他开始想知道这棵树的桃花的味道,后来想知道弹琴的木头要怎么选,现在他想知道黄泉夜市卖什么,于是花费数月时间凑齐一双玉珏。
为自己想干的事花费的时间自不是浪费时间,温行对结果很满意,心情很好,宅在院子里看桃花,心情更好,甚至久违地调养内息,池中莲花微颤。
天象隐有变化。
温行打坐时爱看桃花,但他不会意识不到身后来人,那人自己都没有出声,他也不先开口,这样直到傍晚,夕阳烧红了桃花,院中铺满红霞,来人才叹道:“美极。”
“我若是掌门座下,第一日也定要这棵桃花。”沈莲花说。
温行转过身来,道:“你已经说过十遍了。”
“只要这棵树不被砍,你还会听见我说上百遍。”沈莲花坐在石凳上,抱着他的菱花镜,将夕阳与桃花映入镜中,白衣也被染成绯色。
温行去开石桌上的木匣,露出里面氤氲淡青色薄烟的长剑,剑柄素白,剑身如玉含光,用剑者都难忍不试其锋芒,。
但温行就是那个不解名剑风情的人,他嘭得合上木匣,道:“你可以送回去了。”
这样的剑每隔一两个月就会送来这座院子,由温行过目,从他上山的第一个月开始,三尺峰源源不断送来绝世名剑,但温行没有留下一柄,至今腰上还挂着木剑。
三尺峰藏剑无数,锻剑无数,从没遇见过这样冥顽不灵的人,若非掌门令,他们必要找个月黑风高夜,将这位大师兄套麻袋扔下挽青山。
“三尺峰的人看见你都想揍你,这次托我来送剑。”沈莲花唏嘘道:“幸亏我不用剑,不然我也想揍你。”
温行道:“我怎么敢和今年主审大人动手,除非主审大人不想让我捎东西补他的镜子。”
“你说的很有道理。”沈莲花道:“还有三天,夜市欢迎你,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温行无奈道:“你能把剑送回去了吗?上次有事忘了,那些人差点杀上掌门峰。”
沈莲花为三尺峰弟子点蜡,传每次温行退剑回去,都有弟子抱着名剑大哭大喊,要温行给剑下跪道歉,有半数以上的弟子,报名套麻袋大业。
三尺峰弟子对剑如师如友,他们觉得让温行这样的人选剑是对剑的侮辱,但三尺峰峰主从未对此有过任何言论,十二峰峰主都认同了名剑先由温行过目的荒诞规则。
沈莲花镜窥天下,又与温行相交数年,他漫不经心想,看来不止掌门,那些大人物确实都对温行满怀期待,他们想要的太重要,耐心都变得很好,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
天下闻名的菱花仙师浮在空中,低头看那棵桃树,虽灵识早已脱出,但天地灵气青睐天生木灵,才使四季花开不谢。
这是整座掌门峰最适合内息修习的地方,在温行来前空余多年,也有其他弟子想居住这里,都未成功,如今看来,这座院子便在等他。
或许再早一点,温行出生前,便已经有人在等他。
任由温行随心所欲地修行,但一指仍可斩妖邪,他不用剑,却流水般送来绝世名剑。
看来那些大人物也都在等。
等温行对剑好奇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