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琅琊地势,时有狂风,拂涧岚内则有局龙之称的公孙异操刀,向下挖水,龙气聚集,再狂的风遇上龙也要安歇,只留略低的回声。温行帮着燕峥收起画册,道:“我曾经为了找你,念出过十来遍你的名字,你都听到了?”
他为寻燕峥杀了数个邪修,对方宁死也不愿说出燕峥的名字。燕峥道:“没有。我可以听到,但我很少去听。”
“我的一位友人劝告我,人不必去听自己本不能听到的事。”燕峥淡淡道:“只有抱着极强的信念,将自己的命都押上,无惧生死,我才会去听。”
“有趣。”温行道:“是你那位天演者朋友吗?”
“是。”燕峥面露愧意,“那日我不知纪浮沉会上船,是我又欠你一笔。”
温行笑道:“我那两个朋友一字不提,我都没找他们算账,哪里轮得到你欠我一笔。”
燕峥曾在黄泉夜市为温行安全在他身侧坐了三盏茶的时间,但他不知道纪浮沉会上船。毕竟燕峥的朋友不必担心他是否打得过纪浮沉,至于温行,他若真的生了沈莲花的气,那包栗子就到不了沈莲花的嘴里。
“司马珣死去的丹青老师名周泽。”温行抱着一堆画卷放到桌上,因系绳颜色不同,稍后让各宫女官自行辨认即可,只有两卷上插着花枝,一张是司马炎的母妃画像,另一张则是一个小公主的,画着半人半蛇女娲补天之像。
周泽比温行早来不知多少岁月,没怎么见过面。温行回忆着昨日寥寥几眼,“你认识他吗?”
“他善波涛龙纹。”燕峥思索着,走进屋内,从层层雪纸中抽出一张,正是盘旋而上的青龙。温行盯着看了片刻,手指划过纹路,道:“有正气。”
“不错。”燕峥点头,“他为人刚正却不迂腐。入司马珣宫中,其实是受司马珣的女官邀请,他与女官青梅竹马,愿助她一臂之力。”
“可他已经死了。”温行叹息:“燕画师愿与我去验尸吗?”
“你知尸体在何处?”燕峥微微侧脸,身边人专注冷冽,为死者不平。燕峥又转回去,他对某些事看得已够多,但在温行身边,他仿佛又回到某些时刻,那种迫不及待,不能等的时刻。
“虽被抬出司马珣的宫殿,但被收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温行道:“兽垣。”
天亮传出的消息,但人不是天亮才死的。昨夜三更,夜深露重,楚知寒直愣愣地从被褥中坐起,如梦游般道:“死人了。”
赵巍峨几乎是瞬间便在屋外,他和衣而眠,持重刀亦无声无息,温行尚未听出什么响动,这位南溟帝师闭眼一听道:“南边。”
此时温行才知为何是由赵巍峨与楚知寒前来。赵巍峨一路追踪,眼睁睁看着司马珣的宫人先抛尸落水,再捞起尸体,送至兽垣。漆夜中猛兽的瞳孔照出幽幽光色,无兽咆哮,但杀意凛然。
听闻这两个字,燕峥皱眉,垂眸看向案上丹青,“我同你去。”
温行道:“好。那咱们是现在去,还是晚上去?”
燕峥道:“有何不同?”
“不管你我来此是为了什么,周泽的死都是目前唯一的线头。”温行道:“现在已过去三个时辰,再迟只怕我们只能去野兽肚子里找线索了。”
“那就现在去。”燕峥点点头,当即要走,温行一捂脸道:“你这不是在上课吗?你走了谁上课?”
“给他们放假。”燕峥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回去自习便是。”
一年到头都在放假的挽青大师兄突然对这些未受礼的小孩有了微妙的负罪感,愿或不愿,在琅琊刺青图案就是伴随终身的大事,这决定了这些小孩的封号地位,决定了他们能不能真正成为琅琊王族。
“……怎么说也是死了人!”温行有点知道当初在黄泉夜市为什么燕峥抢不到人头了,“他们未必当回事,但你一放假,那些人真起疑怎么办?”
燕峥思索片刻,将两张等身高的白纸覆在镜子上,又泼上水。湿漉漉的纸张映出他们二人,画中人挑唇一笑,如此走出了一对新的“温行”与“燕峥”。
“好了。”燕峥再度点点头,滴水的纸人走到阳光下,立即嘭得臌胀起来,举止眉眼与活人无异,温行道:“……你那天演者朋友没有给你捎什么话吗?”
“他说我到后自有人相助。”燕峥严肃地看向温行,“你我不会是敌人。”
温行一愣,“你那朋友知道我?”
“在我登船之前,我并不真的认识你。”燕峥道:“我没有向他提起过。”
船舱内群魔乱舞,燕峥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含笑四顾的年轻人,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兴趣,格格不入地在喧哗中,他看起来比自己还从容。
温行不再追问,只是他突然想到,燕峥那位友人曾跳到河里盛赞陆重雪,那他不向燕峥提起沧海剑尊纪浮沉会登船,真的只是觉得燕峥不惧此人,还是他冥冥之中看到了陆重雪的棋盘,亦将自己推至纪浮沉面前。
温行此类上门应聘的老师,常在王宫西南角活动,而兽垣在恰在东北的方向。以温行的年岁,他不至于自负到在琅琊可以横着走而不被人发觉,燕峥此人传闻也不过近十年,他的修为放眼整座王宫,恐怕只有琅琊王可与之一战。
他有何奇遇?民间祈求神佛,神佛是否可听到信徒呼声,还是他已经登得大道?那他又为何被众仙门摒弃,燕峥是温行之前的那个被万众瞩目的天才,现在的禁忌,温行必然会对他有所探究,但人与人总不会走相同的路。温行摸摸下巴,觉得自己还是先看眼前。
近兽垣,守卫更多,有的男女侍从衣角上挂着香囊,看身形并不是驯兽之人,温行便明了那香囊必然有着某种作用。等到真正靠近这驯兽场,二人也不免为这广袤无垠下,成千累叠的帐篷震动,以及那帐篷中隐约露出的银色的牢笼。
“听说与琅琊最不对付的还是妖族……”温行不由道。
“如今的妖王是一只九尾狐。”燕峥环顾四周,“听闻她出世那日,以第一声狐啸,世上狐狸皆开灵智,不论身在何处,皆扑向妖族丹秋领地,琅琊五年捉不到一只狐狸。”
“有趣。”温行走过一顶帐篷,可闻生肉的腥气,“妖族杀野兽,奉行天道因果,弱肉强食,人族却捉野兽驯化,代代成为家畜。燕兄怎么看吗?”
燕峥思索片刻:“我只知,为捉一个女孩,害其父,娶其母,这样的人,杀之无愧。”
“上次我见你,是你要杀万秋石。”温行跟随在他身后,低声道:“你我竟每次都是为同一个目的?我不免有些惊讶了,还是这也是你那位朋友的绸缪?”
燕峥道:“这算我的私事……确有他的相助。”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姓名。”温行道:“我这边失散太久,人去的时候村子都没了,辗转在一个外出的村民那里才打听了一点,倒是如今看来,也是杀人灭口的一环。”
“是叫做穆星。”燕峥叹气:“村子里的人都姓穆,穆慈被父亲遗弃后被收留,与村里人关系都很好。”
听闻此言,温行也不免盯着燕峥的侧脸,这等细节就是打探多年的南溟皇室也无法查探,而他一个陌生人是如何得知?
“我尚无法确定一些事。”燕峥道:“等你我真正见到穆星,我必全盘告知。”
“好吧。”温行道:“这样说来,必是穆星的身世有什么问题……”
他的语调更轻,因为那“溺水”画师周泽的尸体已出现在眼前,一间比起寻常房屋,更似刑具室的帐篷,虽没有笼子,但横梁上垂挂着有尖锐密齿的钢刀。尸体在桌板上赤裸着,心口被剖开,零零散散散落着一些刀片,有的只有手指长。
让人惊骇的是尸体上竟密密麻麻全是刺青,在衣袍能遮住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青黑色线条图案纠缠,有的可见是一条龙,龙上压着一只虎,有的是一只飞鸟,半边翅膀上压过一只玄武。看痕迹,最久的至少一年有余,这不是最近才刺上的图案,日久天长,图案只能重叠在一起,可见刺青的人根本无所谓这些图案本身,有的甚至线条拙劣勾勒出一只小狗。
更像是——温行毛骨悚然地意识到,这更像是有人在周泽身上实验这些刺青,于是不在乎属相是否相克,也不在乎技法与大小,这人将活人的皮肉为画纸,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刺青图案。
难道那些名为辅佐教导的画师,身上也都全是纹身?他们这些上门自荐的老师,其实都是世子公主成王路上的牺牲品?
“我倒是必须进司马珣宫中了。”温行压低了声音道,“周泽死了,他的宫里没有其他画师,别人的也不会给他让出来。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燕峥身形巨颤,几乎是咬着牙说:“我要杀司马珣。”
温行道:“一个九岁小孩,他的女官,他的刺青师,抛尸的宫人,所有教导他可以这么做的人,他的兄弟姐妹,你是不是都要杀?”
不料燕峥闻言,双目竟有了赤红之色,不等温行有什么反应,他从袖中取出面具,盖到自己脸上。
在那张半神半魔的面具下燕峥的语调似乎平稳了几分:“你说得对。是我没有细想。”
温行似没有察觉燕峥的失态一般转身去看尸体,今日刚刚检查了作业,他一眼就认出这确实就是司马珣的笔法,没有人会觉得这会是周泽自愿刺上的,本质上他是否是自愿,并不妨碍某些事是否公正。
“我之前还有点同情那些小孩。”温行摇了摇头道:“若其他画师身上也都是刺青……”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他想到了课上睡觉,没有招揽任何一个画师的司马炎。
若是只有温行一人,为着活人着想,他大抵不能救下尸体。但燕峥也在此处,有什么事都可推锅给他,于是温行就看着燕峥掏出一张白纸,拓印了周泽的尸体,在案桌上留下一个充气假人。他们二人站在这里,看着一个驯兽师进来砍断了“尸体”,将尸块分散着发到各个桶中与鲜肉混合着喂给种种猛兽,才走出了兽垣。
燕峥直到与温行分道,都带着那张面具。温行思索着回到扶桑居,就看着赵巍峨在那里磨刀。
他磨得很细致,声音因节奏悦耳。楚知寒在玩那张蜘蛛臂,如今已可以很娴熟地伸缩拉伸,温行想了想,将燕峥省去,只说了自己在周泽尸体上的勘察,道:“我决定去司马珣宫中。”
“好。”赵巍峨点点头,“我被司马炎拒绝了。”
“司马炎的女官不是向你递了玉佩?”温行讶异道:“他本人拒绝了?”
“不错。我今日与司马炎练手,隐蔽下发现他身形格外轻捷,骨头更轻,他佩戴的护甲也极重,也因年纪还小,旁人都无察觉。”
“羽族?”温行回忆着穆星的性格,某个真相似乎要浮现,“你可知穆慈的父亲是什么人?”
“我只听说过,在穆慈的母亲死后,他的父亲似乎伤心过度,远走他乡。再没有回来看过这个孩子。”赵巍峨皱眉道:“你知道了什么?”
他没有提那个名字,因为楚知寒在场,但他也知道温行今日是与燕峥一同寻路,燕峥待温行已是格外不同,他们的关系比他们所知的更为复杂,早在温行出生之前,早在燕峥出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