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珵回前堂时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元轲已定了心神,便问:“弟妹如何了。”
元珵先是叹气未答,少顷才慢悠悠地开口:“无碍,郎中没瞧出什么,许是她自己吃错了东西。”
话音落,元珵瞥见右手边坐在最末席的一人肩头一塌,僵直的脊背隐有放松之态,便拎起手边的酒壶:“只是这酒……”
他话一出口,那人又坐直了些,才送到唇边的莲花盏一歪,溅出几滴热茶。
“即便是好酒,经此一闹也算糟蹋了,”元珵收回目光,吩咐立在身边的女侍,“叫人都撤了罢。”
待案几收拾干净,元珵方站起身,手中茶盏高举:“今日招待不周,便以茶代酒,向大哥四哥及诸位大人赔罪了。”
撤酒敬茶,这是送客的意思。
下头的官员见元珵形容阴郁,知此事并未结束,便纷纷起身,客套话一个赛一个的漂亮,脚步却利索得很,只想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毕竟临邺城无人不知,七殿下为了这位皇子妃,什么都能做得出。
待人散得差不多,元珵亲自将元轲元棣和右相的小女儿送至门口,也不过客套几句,便转身回了内院。
待他走远,元棣叫住正翻身上马的元轲,问:“大哥觉得咱们这常年见不着面的七弟如何?”
“一个异族妖女生的杂种,”元轲冷哼一声,“遇事慌手慌脚,难登大雅之堂。”
“轻声些,”元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哥忘了,七弟生母旧事,可是父皇的逆鳞,提不得。”
元轲不以为然,掉转马头,马鞭指向身后马车上探头的瞿家女儿,扔下一句:“先把你这未过门的小丫头送回去罢。”
元棣朝元轲离去的方向略拱了拱手,眯起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自言自语似的:“我倒觉得,这叫被褐怀玉,敛锷藏锋。”
少顷,又慢悠悠地补上一句:“又或许,懂得这些的,不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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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荷柳莲找到元珵的时候,他正坐在宴厅外的石桌边,叫冷风吹得嘴唇发紫,目光也是怔怔的,手边搁着一坛启去封泥的酒和一只小盏,礼单已在手里被攥得发皱。
“殿下不去瞧皇子妃吗?”柳莲将手里的斗篷罩在元珵肩头,问:“你方才问我要礼单,可是想到了什么?”
“莲姨,”元珵略有些恍惚地抬眼,“她是在哪儿觉得不适的?”
柳莲答:“就在女眷宴厅后的小院。”
“可后头便有可供休息的卧房,”柳荷接过柳莲的话,问,“按说该就近歇着才是,为何要绕远去殿下的卧房?”
柳莲摇头:“是皇子妃吩咐的。”
元珵接过这话:“因为她知道我房中有甘草。”
“殿下……”柳荷欲言又止。
元珵抬眼:“柳姨有话不妨直说。”
“先前我与阿莲去大煜迎皇子妃时,只当她是寻常商贾的女儿,”柳荷在元珵身旁坐下,瞧着桌上的酒叹了声气,“我瞧得出殿下对皇子妃喜欢得紧,可她毕竟是大煜的宰相,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女子,不会愿意被困在咱们这宅院之中,若是她想做什么,殿下拦不住的。”
元珵没接话,却问:“柳姨可是发现了什么?”
柳荷迟疑半晌,到底还是将孟冬辞叫如何她分酒,几时送酒的事与元珵说了,末了又补上一句:“我也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皇子妃这是算好了时辰,待这酒送进殿下手中时,正好是她那头毒发的时候,这……”
“你是说,皇子妃早知那酒有问题,却还是喝了?”柳莲适才一直守着孟冬辞,因而不大信,反驳道:“阿姐大抵是多心了,我亲眼见着皇子妃毒发,她适才脸色白得吓人,即便她想做什么,可也不必搭上自己的性命罢。”
见元珵和柳荷都不言语,柳莲一拍脑门:“皇子妃恐有轻生之念!殿下快去瞧瞧她罢!”
“她不会的。”元珵喃喃道,说罢,拎起手边的酒坛斟了一盏酒,白瓷酒盏盛着琥珀色的酒液,在日头下泛着莹润的光,瞧着便觉得暖融融的。
不知怎地,元珵眼前浮起孟冬辞的那双眼。
鹊灰混着点儿黛蓝的瞳眸掩在长睫之下,如初冬刚凝起冰霜的深潭碧水,乍一瞧拒人千里,又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人心。
六年前的初见,就是这双眼,引他在危急之下开口向她求救。泓都城门下,他顺着西斜日头橙红色的光看进她的眼底,此后六年,那双眼无数次出现在他难以启齿的梦中,或是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
大婚当晚,他掀开盖头,发现哪怕朝堂多年浸染,那双眼仍旧如初见时一样澄澈。
今日宴客,堂上之人各怀心思,眼中透出的或是精明筹划,或是不平不忿,甚至他大哥和四哥刻意掩藏过的算计,他都瞧得出。
可唯有她,只要她不想,那双眼里,他从来瞧不出什么。
‘啪’的一声脆响,柳荷拂落了他手中的酒盏,那白瓷盏磕在石凳边缘,摔得粉碎,混在酒液里,竟有些盈盈生光的好看。
元珵终于回了神,原来他无意中将那盏酒送到了唇边。
“柳姨,”元珵朝一脸担忧的柳荷柳莲扯出个笑来,“皇子妃方才说这酒本身没毒,她说的好时机也已过了,我没想不开。”
见她二人仍是不信,他便拢着斗篷站起身,将那坛酒拎在手里,笑道:“方才有些事想不通,才叫柳姨莲姨陪我在这儿吹了许久的冷风,我去和娘子说些体己话,若有空,劳你们帮我查查今日坐在右边末席的那人姓甚名谁。”
待难受劲儿过,孟冬辞便预备回自己的院子去,适才出了满身的冷汗,需得回去沐浴换身衣裳,可才转过屏风,便见元珵拎着那坛犀角酒推门进来。
“拎着它过来做什么?”孟冬辞抬手去扯挂在衣架上的斗篷,顺口问道:“人都送干净了?”
“毒酒送的如此明目张胆,哪里敢在这儿多待。”元珵搁下酒坛,顺手接过孟冬辞手里的斗篷挂回衣架上,将她按到熏笼边上的倚子上坐下,自己却立在熏笼边烤手。
孟冬辞见状问道:“想问我这酒的缘故?”
元珵点头:“自然是要请娘子解惑的,依娘子所说,我回去以言语试探,确有一人神色有异,但那人坐在最末席,今日之前未曾见过,虽说今日来客要么站在我大哥那一头,要么是属意我四哥的右相一/党,但若想知道此人效忠于谁,着人去查问还是要费些功夫的。”
孟冬辞因而指向元珵方才搁在小几上的酒坛:“犀角酒,多配丹砂、半夏、桔梗等药材同制,有凉血解毒之效,性寒,每每夏季暑热时,算是难得的好东西,可当作拜礼送人,却定然不会选在年关将近的时候。”
元珵问:“为何?”
孟冬辞答:“无论是大煜还是洪辽,都有在冬日年关时饮屠苏酒辟疫屠鬼的说法,而屠苏酒中有一味乌头,却断不能与半夏犀角同用。”
元珵笑问:“你竟知道的如此详尽?”
“先前与你提过,家父醉心摄生导引,”孟冬辞轻笑,“但他爱钻牛角尖儿,信什么便深信不疑,前些年愈发严重,好几回用错了药,在榻上一病就是几日,我没法子,便只能自己寻医书来看,一来二去,便是‘他久病,我成医’。”
元珵一边笑,一边踱到小几旁边,取来一只茶盏,将那酒倒出一盏,当着孟冬辞的面慢悠悠地饮下,复回身朝孟冬辞笑问:“既有药材相反,娘子怎么也不拦我。”
孟冬辞只看着他,并未答话。
元珵捏着空盏踱回到孟冬辞身边,自个儿接道:“是因为娘子知道,我饮过屠苏酒有些时候了,即便喝了这个,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见孟冬辞仍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样,元珵忽地笑起来:“今日这一闹,我才见识到大煜左相算无遗策的真正绝妙之处,是连时辰都能算得分毫不差,卡着那酒送到我嘴边的时候叫人来阻止,让我、我身边人、堂上宾客,都亲历一回惊心动魄。”
“是连你自己,也在这算计的一环里,”元珵说着,将手中茶盏随手一丢,俯下身,双手撑在孟冬辞倚子的两侧,将她罩进自己投下的阴影中,一字一顿地问她,“孟桉,我以真心待你,你用自己的性命来设计我?”
见惯了元珵平日故作混账嬉皮笑脸的模样,倒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咄咄逼人,孟冬辞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闻言便抬头对上元珵笑意全无的眸子,朱唇轻启,溢出一声冷笑:“真心?殿下,你与敌国的宰相谈真心,你……”
未出口的话被一个近乎凶狠的吻截断,元珵以左手卡住她的喉咙迫使她抬起头,窒息的感觉逼着她启唇喘息,又被他口中残余的酒气侵染,再次陷入窒息。
男女力量悬殊,她推不开他。
又是这一句。
元珵心道。
他这二十几年,从未如此将一人放在心上,可这人为何就是不愿信,她与他之间,可以不用彼此算计的。
只要她想,只要她要。
他都愿意给,都可以去做。
元珵觉得唇上一痛,有血腥味在口中漫开,但仍没放手。跟着,他余光瞥见孟冬辞抬起手,拔下了束发的银簪。
银簪攥在右手,蓄满了力,却堪堪停在元珵颈侧。
因为孟冬辞看到有一滴泪顺着元珵阖住的眼尾滑下。
明明是凉的,滴落在她抵在元珵心口的手上时,却烫得她指尖一颤。
下一瞬,元珵放开了她。
“我知你此举用意,你想做什么,都依你,”元珵用手背蹭掉眼角的湿润,转身往外走,“是我所求太多,我早该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从来都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