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雨。
一辆低调的炭灰色凯美瑞停在了福禄宫的后门,却一时不见有人下车。
大雨倾盆,紧闭的大门前只有随风摇晃的两个红灯笼,和敲在石板上那络绎不绝的急促雨声。
然而很快,福禄宫后头这扇古色的双开宫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一个一身海军蓝西服的男人从朱门内迈出,三步并作两步下了石阶,撑起跟夜色同样的黑伞步履匆忙地走向汽车后排的位置。
他立身站在车门边,以一个恰到好处的音量说道:“赵常务,我们老板已经在里头了,您请。”
男人说着,本能地向车窗内探究了一眼,但不知是因为夜色还是这玻璃改造过的缘故,竟丝毫瞧不出车内的情形。
里头没有回话。
不待他再请,车门打开了。
男人立刻一手扶住车门,将伞全部倾倒向将要下车的那个人,全然不顾自己是站在骤雨中。
一双线条流畅的皮质单鞋踩上了福禄宫后青石板铺成的长街。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留着优雅的中长发,化了些许淡妆,看起来还不到五十岁。她穿着修身的深灰西装和铅笔裙,内搭却是有些跳脱的粉色衬衣,一下子破开了沉闷颜色。
“来得这么快……荣老板还真是御下有方啊。”女人笑眯眯地道。
她虽然只略微看了一眼在旁撑伞的男人就移开了目光,但眉目间一直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眼尾的细纹也在这样的表情下丝丝炸开,似乎亲切又柔婉。
男人没有想到传说中的赵秋婷是这样一个形象,愣了一秒。但他也不是什么愣头青,很快调整好接话道:“是老板想到了您可能不喜欢正门的排场,于是就叫人同时留意着这边,确保即使不是他本人,也能第一时间接到您……”
这话是解释,也是示好。
男人此举意在告诉赵秋婷自家老板并无怠慢之意,相反还在正门口为她安排了场面,只是她赵秋婷不走寻常路,所以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哎,怪我没提前告诉荣老板一声,难为他等了。”赵秋婷失笑摇摇头。
“啪嗒”又一声开门的响声。
男人循声望去。
轿车后座另一侧的车门被打开了,一个圆圆的黑脑袋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身量修长,顶着一个镭射银的头戴式耳机,乍一看在夜色里十分显眼。而她身上穿的也是一件再随性不过的黑底印花T恤,上头似乎是什么很火爆的卡通人物,那炫丽的配色同样引人侧目。
在这个女孩的衬托下,赵秋婷的那件粉色衬衣似乎也成了一件不那么出格的事情。
戴着耳机的女孩跟没看到外头的瓢泼大雨似的,毫不犹豫地走下车,关上车门后平静地转过身来望着赵秋婷和男人的方向。
无端一颤。
女孩刘海又长又厚重,旁人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睛,可男人却一瞬就知道她在看着自己。
那个目光却如芒在背,叫人即使不用视觉,也能用本能感受到犹如料峭春寒般的刺骨。
“哎呀呀,不好意思啊,这是我侄女,我带着她来见见世面……小兄弟能麻烦你再给她一把伞吗?”
闻言男人醒神,回头使了个眼色,门内立刻有人举伞上前来为这位所谓的“侄女”遮风挡雨。
可这位“侄女”却一言不发地躲过了来人为她撑伞的举动。
那人再上前。
她再躲。
一来一往,两人都始终保持着严格的社交距离。
见状赵秋婷解围道:“你把伞给她就好,她自己会打。”
于是那位上前来的新人只得倾身将伞递给她。
“……接着,不然耳机淋湿了我不会带你去修。” 看出女孩的犹豫,赵秋婷无奈半威胁地说道。
女孩终于依言接过。
如此奇葩的一幕叫男人都有些看傻了眼。
但他知道这些事不该由自己来打探。
于是被派来接应的男人时下也只得忍住心中的诸多好奇,尽职尽责地为赵秋婷二人带路。
“……那常务,和,这位妹妹?外头雨大,我们这边请。”
沿着回廊穿过错落的假山石林,迈着步子上到高处,往下望去,便可知这福禄宫是如何极尽奢华之所在。
层叠的琼楼玉宇和园林胜景在偌大的区域内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几乎每一个散台包括包厢都坐满了觥筹交错的人们,里头的服务人员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就这,还有源源不断的客人被引进福禄宫内。
“这地方是从前大老板的私产,后来经拍卖,被我们老板接手后才改成了酒楼。这里依山而建,风景和风水都是顶好的。”
看到赵秋婷停下了脚步凭栏下望,一旁的男人出声说明。
“这地方一天的流水得上二十万吧?员工有多少人?”
赵秋婷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刚起步没多久,流水还上不了二十个……员工的话现在大概是150人左右,我们还在持续招人。”
听到男人对答如流,赵秋婷回头看他。
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男人挠挠脑袋羞赧一笑,解释道:“目前福禄宫大部分的事务都是我在管理……”
赵秋婷了然。
“你叫什么名字?”
“雷豁央,您叫我小雷就好。”男人答道。
“小雷……你管理得很好啊。”
赵秋婷赞道。
听到称赞,雷豁央立刻顺杆子往上爬,进一步道:“主要还是我们老板愿意给我机会,抬举我送我去读了个工商管理的学位……可真是难为我了,我连一天高中都没读过呢……”
赵秋婷听着,不置一词。
她脸上始终温柔地笑着,边听边回身继续向高处走去。
然而此刻若是有人向她迎面走来,定会被女人眼里的阴霾吓一大跳。
她拿不准今日是不是一场鸿门宴。
可无论如何,如今兰联帮的虚实她必须探。
因为她早已打定主意,将兰联帮做成她在峡南任上的首功。
为此,落地前她就一直有在打探前大当家徐实的近况,可始终没能找到确切的消息。传言里说他早就逃往海外,但徐实目前到底是身处海外还是海底,这件事只有现任当家荣欣德心里知晓。
思及此,赵秋婷心里冷笑一声。
兰联帮的分舵不少,除开徐实的本帮,荣欣德的东区五部,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堂口。
最大的本帮已经被荣欣德治得如鸟兽散,所有高层都已经大换血,只留下几个在两人的斗争中站中立的老人仍旧架在上面。
而这个雷豁央,便是其中一位的坐下心腹。
来之前她本想趁着荣欣德还没有全面接管,对兰联帮分而治之,可如果他手底下的人都对他如此忠心,如铁板一块,那就有些不好办了……
最坏的情况,她只能人为地制造一些意外了……
女人眼尾的花开得更盛了。
眼见着女人收回视线,戴着炫酷耳机的女孩也跟着继续行动。
她始终落后赵秋婷三步的距离,两手插兜闲庭信步地跟在一帮西装革履的人之间,而厚重刘海后的一双眼却从未从赵秋婷身上偏移半分。
“赵常务,恭喜履新。”
还未行至包厢,一个瘦削的男人就快步走来,径直到赵秋婷面前伸出右手。
赵秋婷也很快反应过来,利落地跟男人握手,笑着道:“荣老板,久仰大名,从前还没到峡南时就听过你的丰功伟绩,如今见到果然人中龙凤。”
两人握手都是实心一握又一触即分。
而就这么一照面的功夫,心里却都将面前人打量评价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赵秋婷果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才一见面出口的话就是绵里藏针。
他荣欣德能有什么丰功伟绩值得夸赞的?干翻本帮七个堂口,然后自立为王吗?对外这可统统是市警局的功劳。
他可不愿意接下这口锅,迅速将话题引向别处,道:“您太过奖了,是因为有领导们关照我们才能混到有口饭吃……而且您可能忘了,我们在上星期的招商引资推介会上见过的。”
他说着自动转身,以落后半个身位的谦卑姿态跟在赵秋婷身侧向包厢走去。
赵秋婷面上笑容不变,眼珠一转。
她的确出席了前几天的会议,但那天到场名单里却没有荣欣德目前旗下的公司。
“我记得荣老板的公司并没有受邀才对?”
赵秋婷直接问道,作为官员她并不需要跟荣欣德打机锋。
然而荣欣德却没有直接回答,他侧身为赵秋婷拉开包厢门,在一旁扶住,示意赵秋婷先行。
“这也是我今日邀请您来要谈的事情……”
他绅士地为女士开门,嘴里的话却不是那么温柔。
“我有意向收购日前因为经营不善宣告破产的日县建材,接手他的工厂和将要下岗的四百多名工人……”
“作为给您的投名状。”
进门的人步子几不可见的停顿了一下。
“您不介意的话,稍后我们坐下慢慢说。”
哈?有意思。
大跨进门,无人得见赵秋婷眼里闪过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