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秤子哪敢耽误,十万火急的贯过内院,右转游廊,一溜小跑至中屋。
梁家是平丘瀛陵一帶的首富。
邬城上至拄杖耋耄老者,下至缺牙总角顽童,路人只要遥遥一指东边那高墙绿树拥绕,奢丽雅致的大庄子,无人不知是梁姓豪族之居。
因宅邸依山就势缘故,梁府占地橫了南浦城东墙一个大角。
故而院子里其中一位贵人见着秤子时,平日利索整齐的小厮奔得上气不接下气。臀摆布裳上挂只狼狈靴印,模样怪滑稽。
这位贵人见状赶忙抓着草笠迎上前,问他:“前院是发生什么了,怎么这般匆忙?”
“没,没有,是少爷,少爷派我来的,”小厮奔得灰头土脸,好生狼狈。扶腿喘了好半天才再度焦急开口,“就是来问问,大仙,各事都已经依照你们吩咐的安排布置了,大小姐怎样了?妖,妖怪抓住了没有?”
这事儿小秤子其实是问错了对象。
毕竟当初应下他家少爷梁凤魁这事的能人不在场。随行的李熹一介凡夫俗子能说出什么所以然。
此时此刻她还在梁家大小姐的房间里。
三炷香时间过去了,房中依然没有动静。
李熹沉吟了片刻,面露难色。
他无奈摇头:“这事可拿不准,何况你家大小姐病了这么久,沉疴痼疾岂是药到即病除的?你们按藕娘子说的先做着,定保大小姐性命无忧。现在正是捉妖的紧要关头,要擅自扰了她……对了,万一那妖物横了心,要拼个鱼死网破,给你家小姐留下什么眼斜口歪的痴病癔症怎办?”
捉妖的事小奴才不懂,但闻及痴病癔症四个字顿时心惊肉跳,不敢想象后果。
——大小姐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都别活了。
小秤子被唬住,急于交差,虽心里还有点将信将疑,好歹算是被哄走了。
难为李熹捏把汗,在背地里暗自吁口气。
这下轮到他开始发愁了。
糊弄个家丁当然算不得什么难事。只怕万一梁凤魁等待不及亲自找过来求证,就遭大殃了。
白天在城中时,他就断续道听途说过不少梁家的事迹。
南浦城的梁家世代经商,现任推选的家主是前家主的长女梁云鎏,据传那商贾之女比其父还要精于算计,把族中各大小产业料理得蒸蒸日上。她幺弟梁凤魁年龄虽小,可自幼受族人娇纵溺爱,行事跋扈。
依那位霸王的暴脾气,若被他疑心当成招摇撞骗的无用方士。李熹唯恐没搬着救兵回岭南见舅舅,就要被梁小家主扣下当牛做马敲骨吸髓,一辈子折在这儿了。
据传梁家祖上发迹于西洲,后举族迁至平丘,与仙脉遗族万家结了姻亲,如今做些奇珍异宝,灵药原材的生意。
财聚巨万的梁族长与万夫人伉俪情深,膝下育有一儿一女。
可惜,夫妇二人在西洲谈生意时碰上苗霍之乱,无辜牵连被害。现今族中大当家又躺在这间房中昏迷一个月有余。梁家人怎能不着急。
遍寻世间医药无果的梁凤魁已是病急乱投医了。
少年人到底不够沉稳,不顾族中长辈阻拦放出豪言:无论人道鬼道,只要能救长姐性命,他愿倾尽万贯家财举全族之力满足恩人的任一愿望。
一时间吸引了天下众多目光。
这也是负舅舅所托从岭南出来四处寻援的李熹在此的原因之一。
小秤子走了,“贵人”李熹坐立难安,不知第几回站起身张望黑暗的屋里。
整个大宅只这一间房没点上灯。
只见雅致的窗棂内黑洞洞,伸手不见五指,同他心境一样空落没个底儿。
年轻人丧气的重新垂头,但依然暗自期盼,毕竟【那位】身份不同寻常。
兴许真如她所言,能救梁云鎏一命。也让梁家救月钩城于水火。
说起来十分荒唐,虽已经相处数日,李熹至今还不清楚‘那个人’究竟是妖是仙。
关于她的来历,颇为古怪。
犹记得当日初见,那人第一句是质问他,“阁下哪位道君门下的?敢到这,是忘了道经和门规,还是不想活了?”
“若非寻死,道友有空不如帮我到外头看看魔潮退了没。”
彼时,阴森的地宫,不知名的巨大骸骨,白骨血池之下如婴儿断臂,盘根错节的嫩藕和骨隙间探出的莲蓬,以及凭空冒出的清姝少女,种种诡状,都叫凡人李熹两腿战战。
再听及她这一通言论,小伙子手脚瓦凉,脸刷地化成土渣色,以为是缚于此地的怨灵索命,今日小命怕要交待在这了。
至于这李熹是何许人,因何进到地宫,又何见到这诡谲一幕。这里其实还有些渊源弯绕。
一切都要从岭南那边死了个堕仙后魔祟激增说起。
李熹本是土生土长的岭南人士,他双亲遭遇魔灾早亡,自幼长在月钩城城主的舅舅身边。
仰仗着亲舅舅照拂,成年后谋了份跑腿的差活,平日里往返临近的几个小城间传递些信件文书。
关于死了个堕仙的事,李熹却不大清楚。
勿怪他,岭南地偏人稀,仅寥落几座无主小城,山野大道行的多是魔道中人,众邪聚集群魔纷争,死伤是岭南见惯不惊的一桩事。
只是不知是位何等的邪能,一鲸落竟然引动大批魔祟暴动,突如其来的魔潮困了月钩城足足两个月。
捱到城中粮草短缺,猪狗都饿红眼,啃食起自己刚出生的幼崽,眼看要捱不过。他临危受命,逃出城来寻援,同时往平丘找舅舅口中百年前曾帮岭南百姓平息魔灾的世外仙族。
但城主和李熹显然都忽略了一件事。凭一张饱经风霜破得快碎了的地图,一副没了半个斗柄的罗盘和一个从未踏出过岭南的小小后生,要在这茫茫人海里寻仙谈何容易。
没半途被精魅骗去了小命便是大幸。
好在即便当初在岭南这种恶鬼当涂,魔祟横行的地方,李熹也不用为身家性命考虑太多。
不光有个修过几年道的舅舅开路的缘故,他虽无仙根,自幼却颇有仙缘,与不少在人间修行的修士结交过。
俗话说得好,得道者多助,李熹身上多的是护身法器跟道符。
仗着年轻气盛,李熹带着一张舅舅给的地图,揣个罗盘四处寻山问水,误打误撞真给他闯进了处地穴。
又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才遇见了这幕终生难忘的景象。
所幸少女并非吃人的精怪。
她对人肉无甚兴趣,大发慈悲的拎吓得丧魂的小子出了地宫重见天日。却在看见地扪外的衰草涸泽时表情龟裂,反复同抖如筛糠战战兢兢的李熹确认当今干支历法。
女子又维持一副晴天霹雳的表情许久。
传闻两三百年前,古城旬阳亦有魔患。后知后觉她无害,李熹劫后余生,煞白的面色慢慢恢复生气,作为昔日魔灾幸存者,他倒是能共情此人或是此妖忽然之间举目无亲的心情。
然而这人间世道依旧不太平。
甚至可能更糟。
如今泱泱中洲,既有妖魔作乱,亦有多国为利益与陈年恩怨等屡谋干戈。各地域都不乏阴谋猜忌与战火离乱。
比起岭南的魔祟大行其道,西洲的两国结仇,互相使尽了毒计。相较下,他们现下身处的平丘,因此地渭水国陛下好方术觅长生,民间问道成风,众多仙族世家隐于市中。加之还有大仙宗周岳坐镇,修士满地走,勉强算得上是一隅人间清净地。
几趟波折下来,李熹不光弄丢了舅舅的罗盘,地图也破烂得不忍一目。
发觉丢了罗盘,他万念俱灰,自觉无颜回去见舅舅了。再想到临别时月钩城里父老乡亲一张张希冀的脸,李熹一时自暴自弃,痛恨极了己身无用,甚至于隐约萌生出几分死意。
然而经历数次跳井井涸挂树树折,少女也觉他烦了:“破罗盘丢就丢了。一个男人成天寻死觅活的嫌不嫌害臊?要救人,找一帮不食烟火的神仙有何用?”
“不如先找有钱的借钱,有兵的借兵,有本事的借本事……要等寻到那仙,你舅舅早叫魔灵囫囵塞嘴里活吞了,哪还用得上他。”
此人似妖非妖似仙非仙,山野精怪张口百无禁忌,李熹却是醍醐灌顶:他是死了一了百了,月钩城的百姓怎么办,舅舅如何是好。叫他们空等至城破,葬身魔腹吗?
魔灾未退,当初他背负了月钩城百姓殷切期盼出来,如今弄丢一张罗盘就光想着轻生避责,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年轻人冥冥生了一丝羞愧,梗着脖子自我僵持半天,终于还是把麻绳从歪脖子树上慢慢抽下了,当她面投进井里。
因初见冲击太大,女子又不肯告知名讳,从旬阳到南浦城这一路,李熹毕恭毕敬的唤其“藕娘子”。
藕娘子生平不详,年岁不详,物类不详,修为不详,可真有些本事。
不见她有什么神兵法器,但同他以往认识的那些修道的朋友一样,飞天遁地,打指燃火,总之怪力乱神无所不能。
虽为异类,却颇有仁德。只道李熹在发现她的地方上丢了宝贝又折腾得去了半条命。后生之背运,倒霉可怜,实是舟灿生平所见独一份,念及他也算有恩于自己,了解原委后大发心肠许诺帮他一回。
也是李熹时来运转。
他们从旬阳遗地出来不久,赶巧撞上瀛陵富豪梁家家主之疫疾。
此前不知来了多少拨好奇之人,慕财之人来看过梁云鎏的病情,药方换了一副又一副,众医师束手无策。
李熹不通医术,照他几日偷偷观察,这位藕娘子懂术法通拳脚有非常人之能,唯独看不出是个明药理的大夫。没阅完布告心下退堂鼓便已敲响。
藕娘子显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也没在意李熹的忧虑,竟脉也没把。
她凭空抓握,仅仅摊手放的一缕揉散了的黑烟腾然叫代理小家主升起了无边的希望。
当即遣散了府里十几个还在角门排着长队准备给梁大小姐看诊的医师,将他们奉为上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