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诸多纷扰,西部地区终于走过了多事的秋,来到了肃正的冬天,曾经汹涌澎湃的清水江,也逐渐失去了活力,结了几层厚厚的冰。
冬日的傍晚,大概是最美的吧,穿越寒冷照在身上的夕阳如圣光一般,让人想要原谅一切。
但是现在陷步于深山之中的两人应该是没有心情去看夕阳了。
这是他们在静陀寺的第二个傍晚,在一切终于迎来收尾之际,佛堂之后,几处荒凉之地,出现了更加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
两人知道这里完全就是鸠占鹊巢,真正的僧人们早已不知去向,救治个七七八八后,就开始去寻找僧人们留下的线索。
终于是在后院狭缝之地,找到了一些被故意藏起来的尸体。
那里其实不应该说做是后院,只是建筑佛堂是预留出来的一小块土地而已,小到无人在意它的作用。
而就是在这片小小土地里,竟然被挖出了不止十米的深坑,深坑里是被横着叠在一起的瘦弱尸体。
这些尸体与院子里的不同,他们不再是裸露的,而是穿着普通的布衣,上衣有松散的衣摆,下身是粗布紧身的裤子。楚萸和叶长清忍着尸臭,将坑里的人一个一个的搬了出来。
躺在底部的几个人,已经出现了腐烂的情况,不过通过面部状态还是可以看出,这坑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出现过“过度肿胀”的情况。
搬完尸体后,再向坑内看去,中心出现了一个像是被磨光的铁角闪着冷光。
两人对视一眼,再次向下挖去,十几件铁甲破土而出,其中泛着金色光的铁甲下端还系着一个“楚”字令牌,是熟悉的青铜色。
令牌是楚萸发现的,由于实在太过震惊,楚萸下意识地抓住了身侧人的手臂。
叶长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同样震惊的有些不能呼吸。世界好像再次回到了极端静谧的状态,无人发出声音,也没人能听到声音。
就这样缓了好久好久,两人才开始有所动作。像是终于回了神一样,两人再次去检查尸体的头部,终于是在那个腐烂得最厉害的尸体头上找到了规规矩矩的几个戒疤,在这些周围还有几处是被人重新烫的戒疤,烫这个的人像是得了手抖顽疾,每一个都不成形状,使得真正的戒疤更加的突出。
事情到此,已经被描绘出了完整的模样。深坑里的才是这寺庙里的真正僧人,不足二十,正是符合战乱时期的状况。
他们穿着士兵铁甲里的常服,而他们的衣服都被士兵瓜分走了。外面的惨状是来自于过度治疗,僧人们没有肿胀是因为根本没有经过治疗,就被埋在了坑里。而将军府无故消失的糖盐,夭夭房里出现的僧人,深坑里的令牌,这一切都将主导者指向了一个人——楚仁义。
过度救治导致的病急乱投医,将僧人放在离他们俩最近的房间里,就是让他们最快速的发现山上的状况。
至于为什么寺庙里的一切都如此敷衍,情况紧急是一部分原因,另外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些本质上也不是为了瞒住两人,而是留下烂摊子让他们两人收拾。
这两人,一个是与他同荣辱的女儿,一个是与他共命运的窝囊皇子,是最好的替他善后的人选。
没有那块令牌,寺庙里也有很多别的来提醒他们主导人的身份,只有这样,两人才会闭紧嘴巴,不透露半分。
一个生在楚家的女儿,一个依靠楚家的皇子,没有人拥有第二个选择。
再次埋铁甲时,楚萸手抖得拿不起铁锹,年纪尚轻的她还不了解朝廷争斗,但她明白,她的父亲已经用行动将她送上了这条路,连带着她旁边人一起。
叶长清相对于她就镇定多了,理清情况后,就一步步的掩埋证据,没有一丝犹豫。
他不是被楚仁义带入局中的,他从出生就身处局中,处理这样的状况对他说是得心应手也毫不夸张。
仰仗别人鼻息而活,就没有了大声呼吸的权利,做不到,就不择手段的做到,宫里那口被染红的井就是第一次濒死的闭气。
那年他只十岁,母亲的位份很低,他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爹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他们母子二人虽然不在冷宫,但是也比冷宫不差多少了。
看人下菜碟的下人们,不断地克扣着湘风阁的月俸,三九腊月,叶长清穿着单薄的外衣裹着陈旧的棉被睡觉,手上长着一块块红肿的冻疮。
那时,每天早上起来,他都会去找一些枯树枝放进母亲的暖炉里,让她睡得舒服些,他也正好顺着火光烤烤手。就那样勉勉强强地过了大半个冬天。
到了除夕夜,湘风阁也跟着沾了光,被送来了一些热酒。那天,母亲精致的梳洗了自己,想要去小路上去堵皇上,就像之前怀上他那样。
那时的他还不太明白母亲的意图,她不让他跟,他就乖乖地待在院子里等着她。
屋子里和院子里都一样的冷,倒不如在院子里开阔些。
凌晨时分,她一身落魄的回来了,头发邋遢的落下几缕,唯一的头钗也被别人抢了去,她的眼睛红肿着,应该是撕心裂肺地哭过。
她有些颓废的用手指着他“你!滚回屋子里睡觉去!”
叶长清犹犹豫豫的不走,被她猛地推倒在地,她没有管他如何,拿起已经冷透了的酒,对着嘴猛灌去,很明显她并不适应,几次都被呛到,但还是持续地向嘴里倒着。
那样的情况,十岁的他已经见惯了,也就开始觉得那个除夕无趣极了。没有继续留在那里看她酗酒,回自己房间里睡觉去了。
后来他是被母亲的笑吵醒的,打开门,就看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母亲,对着已经死透的宫女重复着插刀的动作。
那宫女是皇后身边侍候的人,他的母亲总是在她那里买皇上的消息,那次也是从她那里“高价”买来的。
宫女卖了假消息给她,引她到了隐蔽的地方,然后和其他宫女抢了她身上的值钱玩意儿。
宫女们是和母亲同一批进宫的,后来因为一夜意外,母亲成了她们的主子,她们心里早就不爽很久。
后来母亲不受宠,她们也就开始欺负她了。而母亲像是看不出她们的恶意一样,还总是上赶着去巴结,想着重新赢回皇驾。
那次是实在被骗得太惨,才终于是忍不住发了疯。
如果有人问叶长清他的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重的,他一定会回答是那个凌晨。
走出门时,天空已经微微亮,外面已经开始有人走动,他的母亲一刀一刀的插在那具死尸身上,脸上身上带着血,诡异的笑声混着刀插进血肉的声音不断地在院子里响起。
当时他是什么感觉,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失重吧,一边是被世界遗忘的两人,一边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哪个更重,已经没有比较的余地了。
缓了片刻,他就迈着十岁的孩童步子去阻拦已经疯癫的母亲。怕她继续惹乱子,他直接用绳子将她绑了起来,而她也像是累了一样,没有挣扎,不过嘴上一直带着诡异的笑。
那样噬血的笑脸曾一度成为叶长清的梦魇。但是在那个当下,他没有时间去管母亲的痛苦,天空已经大亮了,被人发现,那就是他们母子二人最后一个早晨了。
绑住母亲后,他将那宫女的尸体从木桩上拆下,将她全身用粗布包裹了几层,双手扯着她从后门走出去,将她丢进了深井里。不敢去看井里蔓延开来的红色,双脚虚浮的原路返回。回来时还不忘用脚将拖拽的痕迹散开。
关上后门的那一刻,他才敢大口呼吸。望着破败的淌着血河的院子,身体先精神一步做出了行动,迈着颤抖的腿,隐藏院落里的一切。
精神是崩溃的,呼吸是急促的,但手是稳的。
那天晚上,他怎么都无法入睡,最后是在午夜对着那个被修整的井磕了十个头,一边哭一边磕,磕得额头出血,精神恍惚,才终于暂时有些睡意。
睡着后又梦到那口井,那个粗布缠身的女人和那个可怕的笑脸。那样的梦折磨了他半年,那口井也在时间的打磨下,变得越来越红,像是血红色的深渊,他在其中不断的下沉。
后来是被楚仁义带到了边疆,紧张的战事和随处可见的血腥,让他慢慢忘却了那口井。
不过刚才看着有些发抖的楚萸,叶长清恍然,一下子也像是回到了那个清晨。
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袭来,带着让人瞬间疲惫的能力,叶长清将手中的锹换了几次手,最后还是停下了掀土的动作。
转过头去看,女孩早已没了刚才的慌乱,只是面无表情的整理着,那青铜色的令牌在她的腰间,闪着冷调的光。
这时一阵清风袭来,吹起了女孩的头发,而她像是没有发现一样,只是卖力地掀着土,额头上还沁着细细的汗。
这样的场景他并不意外,他清楚女孩的自愈能力,他欣赏,他钦佩,但是在这之中还是混着细细的,酸酸的疼。心疼。
没有躲避的权利,就只能接受,他恨这样的接受,也恨别人让她接受,因为他知道,掩盖过错后才是更大的折磨。
掩埋过错后是什么呢?是长久持续的自我厌弃,厌弃自己旺盛的求生欲望,厌弃自己的过度冷静,厌弃自己与他们没有不同的灵魂底色,厌弃该厌弃的一切。在不断地肯定与否定中,承认自己天生邪恶,是痛苦的。
他走上前去,抢过她手里的锹,将她拉得远离洞口“师姐不用动手,一切我来就好。”他想,既然一定要去圆这个谎,他一个人来就足够了,厌弃他也比让她厌弃自己要强。
楚萸被抢的突然,意识到情况时,铁锹已经在他手中了。她没有说话,神情冷漠,眼神警告。意思表达的很明显了
叶长清和她对视了片刻,嘴角微微抿起。然后无视了她炙热的目光,将手里的锹扔进了洞里,然后继续低着头埋着土。
楚萸是第一次警告失败,本就情绪不高,现在更是有些气急败坏。走上前,在男人的后背上狠狠的拍了几巴掌。“显着你了,是吧!”说着,眉头也狠狠的皱起男人不为所动,只是乖乖站着任打。
这几巴掌确实是用了力的,楚萸打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吐出,最后像是卸了力一样,坐在了离叶长清不远的石头上。
“全都要自己来是吗?”女孩回到了之前温柔的语调。“你以为,不参与这些尸体的埋葬,我就不会愧疚了吗?”女孩平静的说着
男人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那就让你少看到一些血腥,回忆起来的画面也好受些。”应该是太久没有说话了,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
空气停顿了片刻,耳边只有土块坠地的声音
“为什么喜欢我啊,长清。”
男人的背脊因为这句话向上提了一下,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没有为什么,可能是天生的吧。”男人的语气沉重又轻松,像是在掩饰心中的情绪。说完也没有回头,继续着之前的动作。
两人再也没有开口,那个深深的坑,也慢慢地被填成了原来的样子。而后,两人将无力回天者一个个安葬在了佛祖脚下,连同后院的僧人们一起。然后里里外外的将寺庙打扫完成,才决定离开。
临走前,双双跪在地上,为佛祖上了一炷香,既虔诚又不虔诚。虔诚的祝愿着,虔诚的忏悔着,但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一些说不清的私心,这样的私心让虔诚变得不那么虔诚。
毕竟,祈求宽恕的开始往往就是失去宽恕的开始。
卫朗快马加鞭的回到了鹿城,没有去向楚仁义请示,就直接去了楚萸的住所。
从祁玉那出来开始,他的心就开始没有规律的乱跳,时不时还会酸涩难忍,内里有很多情绪,不断向外溢出,让他在路途中做出了很多决定,有些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在这些莫名的情绪笼罩下,心中的那个人好像变成了他唯一的定心丸,他想马上就看到她,只要她在,一切事情都会有答案的。
走到楚萸的住所,知道了楚萸去静陀山的事,卫朗没有做出停留,转头就向深山里驶去了。
上完香后,楚萸和叶长清也启程回府了,从山腰向下,依旧要牵着自己的马徒步。楚萸的鞋依旧是那样的不争气,不过这次两人没有再争什么,楚萸自然的抓着叶长清的胳膊向下。周围也没了那些说不清楚的氛围,两人的关系像是被上天彻底敲定成了“姐弟”。
下了山,时间已经入了夜,温度也降到了冰点,楚萸裹了裹身上的的裘衣,呼出的雾气在黑暗的夜里也能被分辨出形状。
天气寒冷的原因,队伍走得有些急,铁蹄敲地的声音整齐有力,吓走了一批批苟在树林里的鸟。
不一会儿,在群鸟尖叫振翅的声音中,出现了几声勒马的嘶吼声,而后就是马队接二连三勒马的声音。
随着勒马声音的停止,身后人纷纷探头向前看去,打在最前头的两人早已下了马,用自己的披风包裹住了已经被冻僵的孩童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