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桓长得很好看。
少年面容清逸秀美。桃花眼,高鼻梁,柳眉温润如风。
他显然为自己刻意打扮过。乌发三千,每一缕都苛刻地摆在了最得体的位置,浑身上下齐整无比,竟找不见一点儿褶痕。
在一身浅色云裳的衬托下,左侧的单边耳饰更显鲜红透亮。
当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
非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便是他打小就体弱多病。害得面上也总是气色不足,颇有些苍白。旁人每每见了,总会多生出几分怜惜。
重活一世,这张脸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十五年,还是怎么看都看不习惯。
沈景桓收起了镜子。
少年的脸好看,表情却不是太好看。他紧张地抿了抿唇角,眉梢被压得很紧。
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他重新拿起了镜子,将耳边几根发丝往外捋了捋。
沈景桓还在转着脸确认刘海的角度,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侍从打开了。
对于自家少爷对镜摆弄的习惯,陆俭已经见怪不怪。他面色如常,朝沈景桓拱手行了一礼,低声禀报道:
“少爷,家主已经在和魔尊会面了。”
侍从的话音刚落,沈景桓握着铜镜的手就忽得用力,几乎要把镜柄捏碎!
他俨然是一副盛怒的模样,额侧暴起了狰狞的青色血管,将这张脸温良的美感给破坏殆尽。
林昭、林昭……!
我还活着,你恐怕是没想到吧?
沈景桓低低地冷笑道,一双眼睛明亮得惊人。
他是火系天灵根,在情绪波动之时,眸中本就能看到凌厉的火色。
因为心中熊熊燃起的怒气,他眼中的火苗烧得更凶了。活像只从地府爬出来的狰狞恶鬼。
上一世,他名叫谭桓。同样是火系天灵根,甚至连经脉缺陷的体质都如出一辙。
谭桓生平命途多舛。幼时被仇家灭了家门,世上再无一位亲缘。侥幸逃走后,又被魔修被拎去当了奴役,吃尽了苦楚。
他偷摸学着残破的功法,自己摸索出了一套修炼的门路,将天分发挥到了极致,忍着魔气在经脉里乱窜的剧痛,一点一点养精蓄锐。
成年后。他引气入体,将闭关突破的魔修反杀。筑基后更是千寻万寻地找到了仇家,报了当年的灭门之仇。
此后,他更是踩着一步步的血印,仅靠一人一剑,在几百年间生生打服了整个魔域。
谭桓被魔域众人尊为了蕴火魔尊,威名曾一度笼罩在三界之上。而他亲手创下的万魔宗,自然也成了宗门之首。
而他和林昭的孽缘,则发生在更早些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不入流的魔修。手头拮据,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像只过街老鼠一样四处躲闪偷生。
谭桓刚刚手刃仇家。在大仇得报的快意之后,一时间竟找不到对生活的新指望。他内里空虚,只觉得前路一片迷茫,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
直到那一天,他对擦肩而过的林昭一见倾心。
彼时林昭也还是个凡人。身后跟着个半大娃娃。她在街市上站着,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人漂亮又柔弱,眉眼落寞却又不失坚韧。她站在那里,就像雪原上的一朵迎风摇曳的小白花。
谭桓手中的东西落了一地,他却想不起去捡。只觉得心脏漏拍,胸腔里是有烟火炸开,怎么都移不开视线。
天啊。
谭桓大脑空空,眼前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在见到林昭之前,从未想过,世上竟然会有这样一个人,够全方位的符合他对道侣的幻想。
谭桓脸憋得通红,他左想右想,眼看着林昭就要走开了,他心一横,几步上前,往她怀里塞了几颗晶莹剔透的灵果。
漫长的追求之路从这那几颗灵果开始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林昭虽然羞涩,但逐渐被他的真诚所感动,竟也接受了谭桓魔修的身份,两个人终得善果。成了一对情投意合,锦瑟和鸣的三好道侣。
小两口日夜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在三界有了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名。
想到这里,沈景桓不禁紧了紧拳头,眉眼中流溢出几分当年的迷惘。
他当真是喜欢林昭的,喜欢得不得了。
便是生死垂危之际,他心里想着的也都是林昭。
谭桓修为高深,武艺高超。只要他握着剑,天底下便无一人能敌。
他的情况不仅被顽疾缠身那么简单。经脉的缺陷本需要灵气精细调养,可他非但入了魔,还不要命地将修为往上提。随着修为的增长,他经脉的损伤也越来越严重,发作之时甚至难以运转魔气。
在他又一次被正派围剿时,脆弱的经脉终于崩溃,魔气瞬间陷入凝滞。
身后的长剑伺机而动,径直而来,刺穿了谭桓的丹田。
他猛得咳了一口血,溅在鲜红的剑刃上。蕴火魔剑痛饮了主人的鲜血,兴奋似地铮铮嗡鸣。
谭桓揩去唇边的血丝,不急反笑。
尽管重伤难愈,命不久矣。可便是重伤的他,也是别人望尘莫及的蕴火魔尊。
当日围剿魔尊的修士,无一人生还。
林昭匆匆赶来时,只见谭桓跪在一片血泊之中,气息微薄。
等到谭桓被女人揽入怀中,在意识模糊之时,他反握住女人的胳膊,为她注入修为。
他刚得了将魔气转化为灵气的秘法,一直没等到机会尝试。
因为丹田被刺穿,魔气飘逸地十分迅速。谭桓燃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想要将所剩无几的修为赠与他那不善修炼的道侣。
生死当前,他想着的竟不是死亡的可怖,而是过往一幕幕与她往日的温情时刻。
那些浓情蜜意的回忆在如今化作了浓稠的不舍,让他这个将死之人倍感离愁。
自己死后,林昭带着他毕生收集的灵石法宝。摇身一变,便能轻而易举地摆脱魔尊道侣的身份,平平安安地携着金银细软,寻一处桃源乡好生修养,将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他平日里就督促着女人勤加修炼,如今再加上他今日送出来的这一份修为。就算她想继续生活在魔域,也不会被那些如狼似虎的魔修欺辱吧?
因果报应,世间万物皆应如此。他是魔修,素来作恶多端,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倒也在天理之中。
可是林昭……谭桓实在放心不下。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谭桓更最了解林昭?
这个女人,既柔弱无骨、又心思纯善。
若是没了自己,她孤身一人无所依靠,该如何在这充满诡诈的修真界中活下去?
他贪恋着女人的体温,既担心又不舍,想再多嘱托几句,也想再多亲亲她,抱抱她。
确认过最后一丝修为也徐徐传去林昭体内后,谭桓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忧虑地朝女人看过去。
却未曾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朝自己逼近的冰冷匕首。
还有那双寒光凛凛,比匕首更加冰冷的眼睛。
林昭将匕首刺穿自己心脏的时候,她的面上也不曾有丝毫的动容。
感受到那股钝痛,谭桓错愕地盯着林昭的脸,眼睛眨也不眨。
谭桓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有想到,林昭竟然对自己报有杀心。
况且,自己明明已是命不久矣,他向来疼惜宠爱的道侣,竟然就连这一会儿都等不及,手起刀落,一定要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他拼命想在林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一丝慌乱、懊恼、后悔或愧疚……无论什么情绪都好。
但这女人偏就是那么吝啬,面色冷若寒冰,连个表情都不肯剩给他。
莫非,这日日夜夜的旖旎缠绵,风花雪月,就只有他一人动了真情?
谭桓以为自己是不惧痛的。
魔修的招数素来阴毒,折磨人的法子数不胜数。那些皮肉之苦,他不曾畏惧过。
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处伤口,让痛得他难以承受。
在万般不解中,谭桓被断掉了最后一丝生机。
他的确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死法。若是能够死在林昭怀里,倒也算一生无憾,尽善而终。
结果,谭桓如愿死在了最深爱的女人怀里,却是死不瞑目。
沈景桓想不明白。
重活一世,他吃饭想,睡觉想,修炼也想,就这样魂不守舍地想了十几年。
直到今日,他终于是想明白了。
他一届魔修,没必要那么心慈手软!
既然他得不到道侣的真心,那就要她的命!
沈景桓冷笑一声,怒气冲冲地继续往前走,陆俭就在后面跟着。
少年心里着急,步伐又快又忙,害得他差点没跟上趟。
陆俭已经看惯了沈景桓的变幻莫测的微表情,笑呵呵地追着。
他们少爷打小就聪慧。他启蒙得早,三岁识字,五岁修炼。学业上从不用夫人和老爷忧心,待人接物也是温和有礼。
人无完人嘛,少爷已经有了很多优点,一点小缺陷也是无妨的。
至于小缺陷嘛……
从七八岁的时候,沈景桓便开始明里暗里地搜刮和那万魔宗女魔头相关的物件。
现在少爷知道能在主宅能见到女魔头的真容,现在又是梳妆打扮、又是激动得五官乱飞,也很正常的了。
直到今天,沈景桓房里到处还挂着那女魔头的画像。书柜里,除了几列修炼的心法和圣贤书,剩下的尽是民间的小传和野史。
自然,本本都与魔尊林昭有关系。
甚至在沈景桓临行前,他的桌上还有一本来得及合上的坊间小传。
这是昨天最新出的时事小传。上面写的内容,足以让所有正道之士感到唏嘘悲愤。
【万魔宗强占逍遥灵脉!天下局势又将大乱,沈家家主将在明日会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