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林昭所料,几百年前同她一起种树的男人,的确没有在地府里多作停留。
沈景桓非但没有在地府里停留,此时为了能见她一面,正拼了命地爬着墙。
像是个思春期里不择手段也要和心上人密会的懵懂少男。
翻过这堵墙,便是沈家主殿,今日接待魔尊的地方。
只等他们会议结束,从殿中出来。沈景桓便能穿过人山人海,瞧见那个冷血无情的女人了。
沈家用于接待贵客的宫殿气势恢宏,守卫森严。外人想要进来,定要经历层层审查。
只是,恐怕沈家家主怎么也没想到,他防住了外人,家中竟然会冒出个毛头小子,顶着违犯家规的风险,徒手爬上宫墙,只为远远地看一眼某位贵客的芳颜。
相隔十五年,哪怕只是遥遥相顾,他也不愿意错过。
沈景桓再度醒来时,自己已是一个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
谭桓本以为是谁谋划了一场夺舍之术。可他从襁褓到咿呀学语、再到通晓事理。都没在身体里发现夺舍留下的痕迹。
他毕竟当了几百年魔头,魔修那些腌臜的法术都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他自然是一清二楚。
排除了所有错误选项之后,谭桓不可置信地得出正确的结论:
他没有夺舍沈景桓,不如说,沈景桓便是他自己。
若是谭桓喝下了孟婆汤,失去了前世的记忆,他就应该承接这个孩子的因果。
在欣喜之余,他不禁提高了几分警惕。
若是他暴露了自己前世的记忆尚在,可能会被天道发现轮回的纰漏,逼他再次饮下一碗孟婆汤。
诚然,谭桓这一生命途多舛,艰辛凄苦。
但哪怕只是为了留存他和林昭那甜美而虚幻的回忆……不对,为了告诫自己不可忘怀前世的恩怨情仇。
他说什么,也不能失去前世的记忆。
谭桓必须扮演好沈景桓这个角色,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而体弱多病,深居内宅的沈景桓,不可能前往魔界,更不可能遇见日理万机的魔尊林昭。
居顺之也知道沈景桓向来固执。若是少爷打定了主意,旁人再怎么劝也无用的。
可他自己怕挨罚,只跟到了墙边,就不再跟下去了。
宫墙极高。若是使上灵力,马上会被周围巡逻的修士发现。只能靠着四肢一点点向上攀行。
待到沈景桓小心翼翼地爬上墙头时,殿中的会议已然结束。
沈家送别林昭的场面极其隆重,隆重到没有人留意到远处殿墙上那个蹑手蹑脚的身影。
正当此时,林昭忽然侧身。朝着某个方向笑吟吟地抬起手,将拇指与食指相交,俏皮地向外一捻。
正道人士不明其意,跟随的魔修亦是一头雾水。
然而,对于强者而言,任何举动似乎都自有其深意,即便觉得蹊跷,他们也只是觉得林昭举止洒脱,不失魔修风范。
——除了那个远在墙头的少年。
沈景桓呼吸急促,面颊发烫,泛起阵阵红潮。
虽说少年天生体弱,但他到底是位修士。不至于因为区区攀墙而喘不上气。
这纯粹是给气恼了。
林昭所比划的手势,别人或许会不明所以,但他谭桓岂会不知?
这手势,来自林昭故乡的手语,更是两人榻间的小小情趣。
林昭!
眼下,沈景桓只能愤怒地紧握殿墙。坚硬的砖石上仿佛要留下他的抓痕。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绝对是认出自己了!
少年急火攻心,险些就从墙上摔了下来。
林昭远远地撇过他一眼,便不再驻目。她撩开车厢的帘幕,钻了进去。形似蛟龙的魔兽嘶鸣一声,腾云驾雾地扬长而去。
陆俭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看着沈景桓那激烈的反应,他抱着胳膊,叹了口气。
自家少爷,为怎么偏偏就对万魔宗的女魔头那么着迷呢?
不只是着迷,说是痴迷也不足为过。他简直就像是个痴迷狐仙之谈的书生。听了那狐妖的名字,便算彻底上了圈套,任凭别人如何好心奉劝,都忘不了梦里那一条雪白喧软的大尾巴。
不过,仔细想想。
沈景桓看着再怎么成熟稳重,但过了今日,也不过刚满十五岁。
少年人心性未定,容易对他人产生倾慕之情,特别是在慕强的修真界,憧憬修为高深的异性修士,再正常不过了。
对于林昭,有人对她深恶痛绝,有人则暗暗心生爱慕。虽然沈景桓嘴上不说,但显然也属于后者。
据说,那魔尊只是看似残暴,实则每个举措都安排得恰到好处,不曾伤及无辜。
她不仅有钱有势,容貌出众,而且对身边之人相当优待。若是能作为她的入赘之婿,享尽万魔宫的荣华富贵,似乎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即使只能与她共度一夜春宵,死在温柔乡中,也算不枉此生。
陆俭沉思,表情肃穆了许多。
……可他家少爷真的有戏吗?
他可是知道的。这次会谈,温家的那个温弘礼也来了。
据说,此人长着一张和蕴火魔尊如出一辙的脸,今日出席,明摆着要刺激那个女魔头。
陆俭又抬头,看了看沈景桓的脸。
少爷的确也是很好看,的确也是个翩翩公子。但和温弘礼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这该怎么比啊?
陆俭在心中为自家少爷暗自默哀着。只觉得他这一颗少年之心恐怕要无疾而终。
*
逍遥山,指的是位于仙界与魔域交界处的连绵山脉。
山清水秀,灵气充盈,地底蕴藏着一道珍贵的灵脉,是不可多得的修炼宝地。
五百年前,此山尚属魔域领地,被各方势力不断争抢。
在魔修们忙于内斗时,仙盟横插一脚,坐享渔翁之利,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逍遥山收入囊中。
如今,魔域由万魔宗统一,林昭也开始谋划收回这片多年前失去的地盘。
于是乎,几月前在逍遥山那一战,魔域大胜。
魔域不见仙盟交还故土,却见山上多出了一批叽叽喳喳的年轻修士,打着仙土珍贵,不可魔修玷污的口号,誓要捍卫自家仙门的尊严,不肯割让半厘山土。
若是没有上头的纵容,这群不过筑基期的小辈又岂敢在魔域面前撒野?
见此情景,魔修们着实有些惊讶。
仙盟真以为他们不杀小孩?
他们只是被林昭管教着,才不敢在明面上烧杀掳掠。
结果,仙盟就真把魔尊当做道德标兵,把魔域里的魔尊当做尊老爱幼的好人了?
两日前,魔尊的左护法代为传达尊意,将这些滋事之徒一网打尽,囚禁于水牢之中,作势要再度血洗逍遥山。
灵霄宗终于在此事上松了口。又赔了上许多仙药灵宝,才将年轻修士们全须全尾地讨了回来。
通过今日的会谈,逍遥灵脉终于被划进魔域的领地。
从正派手里夺回一处风水宝地,按理说,这本该是一件值得举宗欢庆的大喜事。
可今天的万魔宗,没有一个魔修胆敢面露喜色。人人面色灰土,如丧考妣。
昔日张扬跋扈的魔修们一反常态,纷纷收起了自己的锋芒。
气息内敛,动作畏怯,活像一窝冻得颤颤巍巍的小鹌鹑。
越是靠近春秋殿的,他们就越发小心。
但凡今天能避开春秋殿的人,就竭力避开。若是实在躲不掉,经过殿门时,就快速前行。
连路过春秋殿那几息的功夫,他们都不敢松懈。恨不得能踮起脚来走路,连呼吸都被压得极轻极浅,生怕惊扰到了千秋殿坐着的人。
负责今日侍奉的侍从为林昭端来茶水。
牧浑,一个金丹中期、铁骨铮铮的魔修汉子,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手正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怎么今天就偏偏让自己来伺候?
将茶盏放下时,牧浑惊得冷汗直流,在心中痛骂排班的管事。
侍奉魔尊本就让人胆颤,今天又是这样特殊的日子!
“这都是第十五年了啊。”
林昭轻声感喟道,翻着文书的手也停了下来。
因为女人忽得开口,牧浑又被吓得一机灵,玉盏中的茶水险些溅出几滴。
见女人并未在意自己的疏忽,他急忙退下。
牧浑刚刚突破金丹中期,一身修为皆是在血山尸海中拼杀出来的。此时不过是给尊上端了一盏茶,却有种死后逃生的庆幸和欣喜。
他哪能不慌,哪能不怕呢?
今天是七月初七,是凡间的七夕节。
……更是那一位的忌日。
林昭的亡夫,亦是被她杀夫证道,被她踩着尸骨登上魔尊之位的前任宗主。
蕴火魔尊,谭桓。
林昭不知道为自己斟茶的属下在脑海中经历了怎样一番天人交战。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青绿色的茶汤入口,清爽的茶香顿时在舌间回荡。一口清茶让她酥到骨子里,林昭意识都清明了些许。
凝露茶,滋味奇佳。有清杂念、解疲乏、稳心神之效。很适合在她批了半天的奏折之后拿来解乏。
虽然林昭已是大乘期的修士,别说只是坐在殿内批批写写,即便在战场上不眠不休地战上数日,也不会轻易感到疲累。
活了几百年,仍然没有脱离口腹之欲的林昭餍足地眯了咪眼。
果然是上上品的茶叶,好喝!
凝露茶是茶茗阁出产的贡品。茶苗脆弱,种植条件极为苛刻,冷了热了都不成,湿度稍一变更,茶苗就马上枯萎。长势也奇慢无比,百年才能长出一片叶子。
制茶时,只取茶苗芽尖的一小撮。辅以数百道繁琐的工艺,方才能制出凝露茶。
这一通下来,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因此,凝露茶可谓千金难求。胭脂盒大小的一罐,就能耗尽寻常修士几百年的家底。
正所谓由奢入俭难。自从几百年前,谭桓送了她第一罐凝露茶,从此除了这茶,别的都喝不习惯了。
她这样一喝,便是几百年。
林昭悠哉悠哉地吹了吹茶叶。
日子过得也真是快,如今他人都十五岁了。
林昭当然是认出谭桓了,不仅认出来了,还隔着人山人海朝他比了个心。
这几百年日夜纠缠的交情,就算谭桓被三味真火烧成了舍利,她也能准确认出哪一颗是她的亲亲前夫。
至于相认?还是算了吧。
她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干脆利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现在做魔尊做得风生水起,前途无量。前夫也出落得不错,水灵灵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俏佳人。
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