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安早几年还没觉察出,也是直到近几年,他才发现,傅明彻这小子,总是提前一天过来祭拜他母亲。
谢晋安大概知道原因。
车辆到地,谢晋安没下去,“你去吧。”
傅明彻看向他,谢晋安声音压得很低,“我等明天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舅甥两个像是心照不宣似的,都明白了对方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想法。
这些想法归拢起来,核心在于傅家钧,也就是傅明彻那个亲爹。
傅明彻不愿意在母亲忌日当天看见他,谢晋安何曾不是。
所以这些年,俩人都是挑着时间去,尽量避开在宋歆雅墓前与那人起正面冲突。
傅明彻想避,但架不住别人不想。
傅明彻抱着花束到地,见墓碑前已经放了束鲜花,同样的百合,花叶舒展,新鲜的仿佛能滴下水来,一看就是才放上去不久的。
傅明彻环顾周身。
见一人从旁边的树丛中走出。
傅明彻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下。
他选择直接无视,默不作声地把怀中花束放在墓碑前,并顺便把刚才那束,随手抛到了一边。
傅家钧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的这些行为,私心里依然觉得这是个不开窍的幼稚小孩。
能把傅家那么大的家业交给这个小兔崽子么?
但除了这个小兔崽子,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继承人了,除非是……
“我听说小野要回来了是吗?”傅家钧开口。
这就是没话找话了,明面上大家闭口不谈,但私底下都知道厉小野是这位傅家掌权人养在外面的私生子。
现在亲爹问私生子行径,竟然问到同父异母的哥哥身上了,说出去不免让人笑话。
可傅家就是这么奇怪,私生子不向着父亲,倒是对这个哥哥分外依赖。
傅明彻轻嗤了声,根本没理。
他语气低沉,很虔诚恭谨地对着墓碑上那个微笑注视着他的女人说道:
“妈,我来看你了。”
傅家钧没再开口,也随着傅明彻的目光,转向墓碑上的女人。
女人面容娇好,笑容恬淡,照片上可能看不太出,只依稀能从女人的眼眉神韵间,看出是位性格温婉的大家闺秀。
宋歆雅也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但这份温婉中,又藏了些宁折不弯的气节,不然宋歆雅也不会这么年轻就香消玉殒。
“你今天过来,是算准了我会来是么。”傅明彻问。
“明彻,当年的事,已经……”
“别在她面前提当年的事!”
傅家钧话没说完,被强硬打断。
“好,不提。”傅家钧默了几秒,“我确实是专程过来的,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小野要是回国了,你可以让他来集团那边历练历练。”
多余的话,傅家钧不说,他想傅明彻也是懂的。
既然他不想要这份锦绣前程,也别耽误别人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自从2年前那晚,傅明彻正式离开傅家后,傅家钧就意识到,想要他这个儿子再次回到傅家,非得使些手段不可,他目前没什么头绪,但集团的接班人不能晾着不管,如果傅明彻这边实在无法扭转心意,转而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小儿子身上,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小儿子也不知道从小被傅明彻带着,灌了什么迷魂汤。
全家上下,除了傅明彻,其余人的话,基本不听,对他这个父亲,见了面也只是恭谨而生疏的叫一声爸就完事了。
傅明彻这家伙更绝,从他母亲坠楼那天起,这声爸,傅家钧就再没听他叫过。
俩人间断联日久,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选择来墓园蹲守这大儿子。
傅明彻依旧像是没听见似的,傅家钧再次看了眼墓碑上的人像,叹着气,离开了。
从墓园出来,谢晋安估计是看见傅家钧离开了。
傅明彻上车时,他想问,但看这大外甥的脸色,到口的话,到底是咽了下去。
……
“小舅,就停这吧。”傅明彻开口。
谢晋安看了眼两旁路标,明白了,把车挺稳后,只低声嘱咐了句,“你自己回去时当心点。”
傅明彻朝他摆摆手,下了车。
之所以停这,是因为这附近有所医院,对外称为六院,但知情的人都更习惯叫这里是精神病院。
傅明彻的母亲之前在这住过一阵。
傅明彻缓步走到医院门口附近,没进去。
他还记得接他母亲离开那天,是个阴天,眼见浓云密布,本以为要下雨,但最终飘落下来的却是雪。
细细密密的小雪,一落到人身上就化了,竟让人一时分不清这飘的到底是雪还是小雨。
傅明彻左手撑着把黑伞,右手箍着他母亲的肩膀,把人让进了车里。
回去的路上,车内气氛就如同这窗外的天空一样压抑。
此后但凡遇着这种天气,傅明彻都会做同一个噩梦。
梦中,一直关着的阳台门忽然被阵强风吹开,原本只是阴沉的天,顷刻骤变,从细细密密的小雪转而席卷为一场狂风骤雨。
陷入梦魇的人,被这骇人的声音所惊醒,终于得以从梦魇中挣脱。
傅明彻连拖鞋都没顾上穿,直接推开了她母亲卧室的门。
那一声‘妈——’被一抹纯白掩盖。
傅明彻飞奔到阳台,目力所及之处……暗红浓稠的血液从那抹纯白身下蜿蜒、四散。
直到……满目赤红。
一声悲鸣鲠在喉,梦醒之时,满身冷汗。
到如今,这场噩梦持续了7年之久。
久到他从最开始惊醒时的心悸不已,到现在已经渐趋麻木。
傅明彻孤魂野鬼似的,在医院外墙也不知道晃了多久,等他回到家,已是深夜。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微信上也有挺多消息,他泡着澡,随意浏览了一遍。
一个都没回,只是多看了两眼谢晋安给他发的那条,是个地址,叫他后天务必空出时间跟着去一趟。
……
同一时刻,沈栀也刚挂了电话,来电人标的是笃诚采购海总。
心思比海还要浪的海书阳,挑了这周末,明面上是约着沈经理聊一下关于那条汽车产线后续合作的事,私下里想的龌龊事可就多了去了。
沈栀也很上道,挂了电话就给海总发了个地址过去。
海书阳一看,是近郊的某处度假山庄,商家标榜为肃津市温泉胜地第一流。
更妙的是,这山庄正处在试营业阶段且是会员制。
那就意味着,既有天时又有地利,而现在……
海书阳回了个‘好’,搓着手又加了句,‘不见不散’。
人和也有了。
……
周六晚间。
众位‘玩家’悉数登场。
傅明彻实在不明白他小舅把他领到这么个还没怎么对外开放的温泉度假山庄是要闹哪样。
“你知道这山庄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吗?”谢晋安明知故问。
“谁?”傅明彻撑着池台边,反正来都来了,他倒挺配合。
“稍等会你就知道了。”
傅明彻轻晒了声,揭过毛巾盖在了自己头顶。
这处山庄自封温泉酒店第一流也不是空穴来风。
因地理位置的原因,山庄中很多泉眼都是纯天然的。
山庄主人依着这些泉眼自有的位置,在这片后山中设置了很多雅苑。
每处雅苑的私密性都很好,且是会员制,放眼望去,基本少有人走动。
就在傅明彻他们的斜下方那处雅苑中。
沈栀穿着还是挺保守的,这多少让已经半|裸泡在汤泉中的海总不怎么满意。
他招招手,“沈经理,赶紧下来啊。”
“你怎么还披着个毛巾,这玩意就得泡,你不泡,感受不到这温泉的魅力。”
海书阳边说边往沈栀这边靠来,“听哥一句劝,哥是过来人,这男人啊,一过40身体各项机能都在下降,你说你除了酒桌上少喝点,保温杯里泡泡枸杞,你还能干啥。”
见沈栀笑笑,往汤泉里坐下,海书阳笑着更靠近了点,“诶,这就对了嘛,这玩意对男人好,你就像哥这样,敞开了,多泡泡就对了。”海书阳边说边伸手往沈栀衣领上放。
意思也很直白了,想帮他把那件白色浴袍脱下来。
“你这,你就得泡,知道吧,”海书阳道:“你裹这么严实,他泡也泡不上,你说你这下水不白瞎了么。”
沈栀依然只是笑笑,靠着递茶的功夫,格开了那只咸猪手。
“来,海总,喝茶。”
海书阳有些不高兴了,他靠在沈栀旁边的池台边,语气不善,“沈经理,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意思是,叫也是你把我叫来的,现在我都搁这泡上了,你又上赶着跟我俩搁这装纯,要也是你,不要也是你,耍人玩呢。
“海总,”沈栀开门见山道:“我也不是非要跟您玩贞洁那套,既然我人都在这了,自然是希望能跟海总好好谈谈。”
海书阳眼一眯,重新看回身边人。
发现这人长的是真好,耐看型,越看越好看。
每多看一眼,他身下的躁动就多长一分,但海书阳也清楚,这个沈栀跟他在风月场中玩惯的那些货色不同。
对这种人,不能来强的,毕竟俩人背后可都有各自公司,万一搞砸了,这利益输送链条一旦断了,对谁都不好。
海书阳试探性地伸出手,搭在沈栀肩膀上,把人不着痕迹地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好说啊,沈经理,你今天叫我过来,不就是来谈后续合作的嘛。”
“您之前提的点,我也跟我们上头请示过了。”沈栀有些为难道:“也不怕您笑话,这个点,我们确实挺为难的。”
“别总您您您的,”海书阳避重就轻道:“你这‘您’字一出口,我都感觉咱俩像差了一辈。”
沈栀垂首默然。
从海书阳这角度看过去,周身雾气缭绕间,沈栀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只小鹿,无意看过来时,迷茫的大眼睛中带点惊慌,而就是这点惊慌,瞬间点亮了这片迷雾森林。
海书阳感觉自己要陷在他那双眼中了。
身体也靠得更近,“返点的事,都好商量啊,好商量。”
“这事先不提了,你看我们不如先做点别的有趣的事吧。”
与傅明彻相邻雅苑中,竟然还有2个人。
冯杜城放下茶杯,眉头轻蹙。
明明是很轻很细微的表情,稍纵即逝,但就是让站在一旁的女秘书精准捕捉到了。
女秘书先是把别在木桩两旁的帷幔放下,而后走回冯杜城身边,躬身道,“冯董,我去处理一下。”
冯杜城从始至终没抬眼,只朝这位训练有素的女秘书挥了下手。
女秘书退下后,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一直在密切注视底下两人动向的傅明彻忽见海书阳似乎是在接完一个电话后,整个人先是立马僵住了,之后就见这尾胖鱼出溜一下就离了水,行动之迅速,特别滑稽,看得人想笑。
海书阳掩着浴袍临走前,朝还靠坐在汤泉中的沈栀看了一眼。
那眼神阴郁的,仿佛随时能酝酿出一场风暴。
但沈栀从这人匆忙起身后,就没再拿正眼看他。
直到海书阳彻底离开,傅明彻观察到,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什么情况?”直到看着海书阳近乎落荒而逃地拐出自己视线,傅明彻望回自家小叔。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过来吗?”
“就为了看这么一出闹剧?”
“闹剧?”谢晋安笑,但笑意不达眼底,“这可不是什么闹剧。”
“臭小子,要不我们打个赌吧,就赌这个周末过去,笃诚那边的采购部会不会变天。”
“就凭这?”傅明彻还是不太相信。
“对,”谢晋安很肯定道:“就凭这。”因为他知道,此刻在他们旁边那处雅苑里坐着什么人。
笃诚集团的创始人,也是公司最高掌权者,在肃津商圈内,人人都得敬三分的冯董,冯杜城。
“行了,戏也看完了,”谢晋安问,“你是跟我回去,还是再待会儿?”
谢晋安能看得出来,他身边这位大外甥看沈经理的眼神很不一般。
谢晋安不好先入为主地揣测这混小子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不管他有什么想法,有了今天这遭,就像是在他心中安插了一个警铃,后续的事,他自然会清楚,清楚了,才能更好地看清,那位沈经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有着怎样的手段。
不然仅凭两年时间,他怎么可能会从一个小分公司中,成长到整个行业内都有所耳闻的地步。
这实在是个休闲度假的好去处,惬意地泡了会,沈栀很快就将心中那点不快消解。
但他也不是个迷恋享受的人,泡了会,就准备离开了。
恰好这时,从旁伸了个东西过来,是条干净的白毛巾。
沈栀抬眼。
傅明彻俯身,保持着递毛巾的动作,定定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