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顿饭

    周日的早晨,城市早就在阳光的鞭打下苏醒,尤其是这条紧邻老居民区的小街,一家家早餐铺子门口挤满了人,有人赶着去补习班,有人拉着买菜的小推车,还有人背着电脑钻进了装修复古的咖啡店。

    范语和陆泽川也走了进去。

    这家咖啡店算不上热闹,周日的客人比平日还要少一些。靠窗的位置坐了几位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加班人士,还有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妻正在看店内的蛋糕柜。

    等那对夫妻离开后就轮到了范语,她站在明亮的蛋糕柜台前看了很久,神情有些为难。

    “叔叔说点什么都可以?”她忍不住问。

    “嗯,”陆泽川眼睛也没抬,“随便点。他说今天是‘促进文学交流’,财政全包。”

    “促进文学交流……”范语忍笑,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听起来好像某种校内活动。”

    “你不是来帮我改作文的吗?”

    “那我也算公派进修?”

    “准确地说,是你负责进修我,我负责财政补贴。”

    范语嗤地一声,面对那一列价格明显已经超越小康社会定价的蛋糕没有什么留恋地摇摇头,目光投向了咖啡,在她为研究“冰萃西瓜生椰厚乳气泡拿铁”会是什么口味时,却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影,陆泽川已经走开了。

    她回头一看,他已经选好了靠墙的位置坐下,将文具和本子整齐地摆好,笔、涂改液、便利贴,还有一小盒开封的纸巾摆在两人中间。

    “你已经点好了?”范语最后还是没有尝试那一长串名字的勇气,点了杯最普通的冰美式,过去坐下时问陆泽川道。

    “嗯。我点了蓝莓芝士。”他说这话时语气也理直气壮,“你不是之前说喜欢芝士味的吗?”

    范语一愣,还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他补充道:“你在便利店,边喝酸奶边说的。”

    “……那是无意识说的吧。”

    他又低头开始摆弄自己带来的作文草稿,“……你上次说酸奶比牛奶好喝,芝士算同类产品。”

    “你对‘同类产品’的定义也太广了。”范语忍不住笑出声。

    窗外的阳光在木地板上拉出一片明亮而温和的影子。服务员端上饮品时,蓝莓芝士蛋糕也一并上桌,表面奶白柔润,蓝莓果酱像泼墨一样泻在其上,晶亮鲜艳。陆泽川拿过自己那杯气泡水,蛋糕则被男生推到了她面前。

    “你怎么点了这款?”她握着叉子有点无从下手,这款蛋糕前面的摆放的标价小铭牌一度让范语以为店主在写价格时手抖多写了个零。

    “感觉你会喜欢吃。”

    “但是这也太贵了……”范语手足无措。

    “叔叔请客,不用客气。”

    “陆叔叔知道你这么大方会哭的。”

    “但主要是我本来也想吃点甜的。”他说这话时看着她笑了一下,皮肤被阳光撒上了小块的光斑,很明亮,“不过你吃就好。”

    范语咬着叉子,蛋糕入口即化,甜度适中,芝士香气包裹着蓝莓的微酸。

    “好吃吗?”

    她点了点头。

    “那你要多吃点。”他低头翻出草稿纸,“等会我要被你骂了,这点甜食可以缓解你对我的失望。”

    “你怎么知道我要骂你?”她咽下蛋糕,拿纸巾擦了擦嘴角。

    “直觉。”陆泽川抬头看她,认真道:“上次我作文才34分,这次可能会更低。”

    “你到底有没有背作文素材?”

    “背了,《人民日报》上抄的两个,还有语文老师发过的金句合集。”

    “那你怎么还会这么低?”

    “所以需要你帮忙看看,”他把手里的气泡水推开一些,让桌面更空一点,自己往后一靠,“但你不用一字一句改,只要看看有没有哪里不通顺。”

    “你怕我帮你打满篇红叉?”她挑眉。

    “我怕你看了之后直接说:‘这项任务太艰巨,我完成不了’”

    “我还没那么知难而退,”范语顺手拿了根红笔跃跃欲试,把第一篇作文的开头圈了几个词,“你两个词用得有点堆砌了。”

    “什么意思?”陆泽川靠过来,虚心求教,两个人几乎快要头顶着头,像是两只尚未生角的小鹿在角力,又像是在碰头嬉戏。

    “就是你一下子用了太多形容词,像是把你知道的词全堆上来了。”

    陆泽川点点头,目光却没有落在本子上。他的注意力正飘向桌子对面的女孩。她低头批注时,眼睫垂着,打下浅而弯的阴影,像两枚新月停驻在她脸上。偶尔她轻咬下唇的动作也让他有些分神,那块芝士蛋糕已经被她吃了一半,她每一口都咬得小小的,像是不愿浪费味道。

    “听懂了吗?”范语停下笔,抬头。

    陆泽川一愣,“……啊?”

    范语将笔轻轻敲了两下桌面,神色变得有些严厉,像极了上课抓到走神的学生,“我刚才说了三个修改要点,你一个都没记住吧?”

    “记住了,”他努力装得镇定,“但我觉得你说得太好,需要多回味一下。”

    范语似信非信地瞥他一眼,把手里的叉子指向他面前,“那你复述一下。”

    “第一……是不要堆砌修辞,第二是注意句式平衡……”他说到这儿开始卡壳,在范语的注视下难得有些底气不足,“第三是……”

    “第三是要有逻辑结构。”她语气淡淡地补上,拿着叉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下次上课认真听讲。”

    陆泽川偏头避开她的叉子,没再为自己辩解。

    “你是不是根本没听进去?”她问。

    “听进去了。”他低头看着摊开的作文本,认真地看那些被她标注红笔的地方,“只是有时候会分神。”

    “分神看什么?”

    “……你。”

    话刚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周围的空气仿佛裹着那句话,悄无声息地落地。他的声音太轻了,范语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白皙的脸连着耳朵脖子统统烧成了红色,盯着他愣了几秒,然后又低头继续摆弄蛋糕,却并不吃,蓝莓果酱被她用叉子裹了抹了半盘子。

    范语一边修改作文,一边啜饮续杯的咖啡。蓝莓芝士蛋糕剩了最后两口,她却迟迟没动。

    陆泽川坐在对面,目光掠过她埋头的动作、手边红笔的笔迹。他一边翻笔记,在范语的笔迹旁做上自己的理解和补充,一边听她时不时冒出来的评论:“这句中心意思不清楚”,“结构逻辑可以再调整”,“你是不是太沉迷押韵了”……女生似乎完全没被陆泽川那句冒失的发言影响,全情投入进了补习大业中,不知不觉,阳光已经从地砖爬到桌脚,再慢慢洇上了桌面,窗外的行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连咖啡厅的服务员都换了班。

    直到范语揉了揉眼角,说:“几点了啊,好像都快晚饭了。”

    陆泽川终于点开手机看了眼。

    “叔叔让咱们俩回去吃饭。”他一边说着,指尖还在屏幕上划了两下。他原本只是顺手翻了下消息,却顿住了。

    季然发了十几条信息,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明天数学卷子借我抄抄”到陆泽川久未回复的“川哥你去哪了?”“失踪了?”“陆泽川陆泽川陆泽川!!!”“还活着就回我个消息!”

    陆泽川静静地看着那一长串蓝色对话框,手指停了一会儿,太阳穴似乎突然胀痛起来,他想了想,打开相机,对着范语的手拍了一张。

    那只手正停在一页批改完的作文边,笔尖搁在字句之间,红墨笔的笔迹凌厉干净,她指节纤长,指腹微微按压着纸张。

    他调暗了一点画面,按下发送键,下一秒,果断地将对话窗口设为消息免打扰,直接把手机提醒也调成了飞行模式。

    范语还在磨他最后一篇作文,疑惑地抬起头:“你刚刚……拍什么?”

    陆泽川语气平静:“给叔叔报备。”

    “报备?”

    “总得让他知道钱花在哪了。”

    范语没再问下去,反正她也已经习惯了陆泽川的反应总带着一点谜一样的电波语。

    两人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往门口走去,阳光虽然斜得很低,但还是把整条街道都照得亮晃晃的。

    他们前面是一对走得慢吞吞的小情侣,两个人看上去心情不错,搂搂抱抱的,严重拖慢了行进速度,男孩还伸出胳膊把女生搂在了自己怀里,女生发出一声甜蜜的尖叫,随后怡然自得地靠在了男生胸口,远远看上去他们纠缠的身影像一团长了四只脚的异形生物。

    范语没忍住,“噗”地笑了一声。

    陆泽川奇怪地看她,“笑什么?”

    她想了想:“我想起来我朋友之前谈恋爱。”

    “蒋绸?”

    “嗯。她前男友都是那种风格……怎么说,很听话那种吧,跟小跟班一样,你也看到了,就像小品里那样,‘伸左手是上水,伸右手是闭嘴,跷左脚是揉腿,跷右脚亲一口死鬼’。”

    “听上去不是找了个男朋友,而是仆人。”陆泽川评价。

    “是啊,问题是那男生有点……过于投入,有一次他们在逛街,他就很自然地要拉蒋绸手,还特别亲密地要搂肩。”

    “然后呢?”

    “然后蒋绸一脸‘你干嘛’的表情,当场躲开,还说:你离我这么近我才发现,你身上一股汗味。”范语说到这儿,换上了一副非常同情的神色,“那男生当场僵住,第二天就分手了。”

    “……他甩了蒋绸?”

    “是蒋绸甩了他,还送了他一瓶香水做分手礼物。”

    陆泽川听得若有所思,“那你能接受有人搂你走路吗?”

    范语被问住了,“如果汗味很重的话……我大概也是不能接受的,”女生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呢?”

    陆泽川说:“我又没试过。”

    范语不置可否,低头看脚下的路。

    他们并肩走过了刚才那对如胶似漆的小情侣经过的路,一排梧桐的树荫洒在他们走过的石砖上。

    陆承文还在沉迷于苏州家常菜,端上来的菜式对于范语来说并不常见,她好奇地大量了一下热气氤氲的盘子,对着螃蟹伸出筷子。

    范语吃饭吃得很认真,连筷子都握得十分规矩。陆泽川本来还在神游,一抬头看到她把蒜薹夹进碗里,又下意识地多夹了一筷。

    饭后,范语像往常一样回了自己家,说是要洗澡和整理今天的笔记。陆泽川进了卧室,本来想打开作文本把她标注的地方再看一眼,结果翻开第一页,看到那一行熟悉的红笔字迹,他却突然停了动作。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又盯着自己身上的T恤看了一眼。

    他拿起手机,打开网页,在搜索栏里输了一行字:

    怎么做能让衣服更香?

    第二天晚上,陆承文经过他房间时顺手敲门,把白天寄来的写着陆泽川名字的快递交给了他,随后也没走,好奇地看着他拆快递。

    “你这是买了什么,这么香?”

    陆泽川举起瓶子,把商标面对陆承文,“留香珠,要试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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