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髓

    “人带来了。”

    玄衣少年突然出现在视野,月弦已在此处等待许久,一瞬惊慌,从倚靠的树干上起身。

    “怎么了?”谢知夜皱眉看他一眼,偏头,向身后递去眼风,示意两个侍卫将人松绑。

    月弦摇头,左右张望一眼,盯着林婉衣:“这就是你说的三阴体?”

    “祭品”被雪白长袍笼罩,垂着脸,被宽大帽檐挡住,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从身形分辨,下面是个姑娘。

    三阴体不比至阴之体,为确保万无一失,谢知夜这些日子引大量阴气注入林婉衣体内,让她看上去有些痴傻。

    谢知夜视线扫荡一圈,忽然问:“你师妹呢?”

    月弦提着一口气。

    这时,一只手在他肩上轻拍。

    不必回头确认,月弦松了口气:“师妹。”

    妙龄少女绕至身前,冲他一笑,示意事情都办妥了。

    谢知夜没说什么,摆摆手,让那两个侍卫离开。

    两个侍卫目不斜视,转过身,却瞬间瞪大眼,被黑气隔空扼住,拧断了脖子。

    月弦蹙眉看向始作俑者,谢知夜淡淡收回手,没有半分多余目光:“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默了一瞬,月弦升起一个可怕猜测,“你怕姜小姐知道,你滥杀无辜?”

    谢知夜没有否认,心底无端烦躁。

    山塔喜阴,祭品只能由月清带上去。

    谢知夜一双魔瞳,极目千里,即便血脉被压制,也能一眼望见,月清已经领着人站上山塔顶层。

    寒风猎猎,少女雪白长袍被扬起,露出下面黑色长裙,被阳光勾勒出金灿灿的轮廓。

    确认月清已经推着她走进法阵,再无法逃脱,谢知夜收回视线,看向月弦:“还要多久?”

    “等山塔火焰,燃烧到顶层。”

    听着月弦的回答,谢知夜有些出神,心脏忽然跳得很快,盯着九层山塔外,火焰烧到了第二层。

    这时,月清从顶层退了下来,站到两人身后。月弦回头看去,她点了点头。

    幽蓝灵火一路烧上去。

    谢知夜莫名多看了一眼。

    山塔上,少女动了动,朝下方投来目光,狂风几乎要将她白袍掀飞。

    月清的心悬了起来。

    刚想上前制止,谢知夜已拿起一枚玉简,那头传来姜尘焦灼的声音:“阿弥的小侍女说她等的东西到了,可房中无人,还摔碎了一只花瓶。她在你那里吗?”

    “不在。”

    谢知夜神情冷淡,又看向山塔,火焰已至第五层,“应该去了江鸣寺,等事情办完,我把她一起带回去。”

    姜尘讷讷止声,没有再催促。

    切断玉简,山塔上的少女抬起白色大袖,迎风招展。

    怕她多余的举动影响阵法,谢知夜想也不想,抬掌一团黑气打在她胸口。

    可这无法平息他心底无由的暴戾。

    心悸下,谢知夜闭眼调息,直到脑海里冒出少女盈盈笑脸,托着下巴在窗边看他,滞堵感才有所缓解。

    他长舒一口气,没有再看山塔,无声承诺:“阿弥,她会是我杀的最后一人。”

    山塔上,桑明雅被黑气击退几步,唇角渗出血。

    谢知夜骗了她,还是找了那两个天道宗弟子。

    ——他不会为了她留在人间。

    道心彻底坚定,桑明雅不再犹豫,以刀划开手掌,血线往下滴落。

    她闭上眼,狂风下,呼吸急促起来,默念封印在魂魄里的清心道诀。

    血线坠得更快,像要把她整个人抽干。

    看着那些血,系统内心不忍:“宿主……”

    可事已至此,解不开徐苏雪的心结,完不成委托,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三百年后,只能在异界身死魂消。

    桑明雅内心很平静,早在听说大牢里林婉衣失踪的消息,她就猜到他们的计划。

    谢知夜想用玉髓淬炼根骨,拜入仙门,她不能让他成功。

    清心道诀本是无上仙法,融合灵物玉髓,更是至明至亮之物,天生吞噬黑暗。

    一旦进入谢知夜体内,就会日夜啃噬他。

    此后,无论他死多少次,道诀也不会离开他的魂魄。

    谢知夜每一次动恶念,势必万痛穿心,生不如死。

    “阴山开灵,必须以至阴之体生祭。”桑明雅抽离思绪地说。

    只有她,才能熄灭阴山下数万年的岩浆,将此处彻底夷为平地。

    “所以原本的结局,就是姜弥对吧,她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谢知夜用来祭了山灵。”

    系统语气低沉:“对。”

    桑明雅笑了笑。

    山塔上寒风刺骨,白袍被掀飞,少女一身黑。

    她第一次穿这样庄重的颜色,作为入殓之衣。

    金色光芒飞出她的体内,眼前一望无际的火光,她唯一聆听的,只有耳畔风声。

    她垂下目光,恰逢谢知夜看了上来,火幕隔开他全部视线。

    “谢知夜,请允许我自私一次。”少女声音很轻。

    比起你的付出,我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但仙宗不欠你的。

    天下人不欠你的。

    桑明雅自知,她再也回不了家。

    灵火炙烤着灵魂,塔顶寒风也变得温柔,拂过耳际,变成很多热闹熙攘的声音。

    “我想念兄长和爹爹了,还有万境宗的师兄师姐。后山瑶池的小青蛙……小千鹤……甚至棕熊精。”

    下山之前,桑明雅从没想过,这是个有来无回的任务。

    她还没有和他们好好道别。

    “宿主,别害怕,系统会陪着宿主。”系统语气从未有过的温和,轻柔环抱住桑明雅整个雪白灵魂。

    被灼烧的感觉太痛苦,桑明雅想聊点开心的。

    “我说我是天才,那是骗你的。”

    看着系统的方向,少女苍白笑了笑,“有一个术法,我怎么也学不会。”

    听说可以让枯木逢春,白骨生花。

    桑明雅闭上眼,念诵无意义的灵诀:“木系十八,天水降——”

    那些曾经怎么也学不会的灵术,现在,好像终于学会了。

    他们护她长大,现在由她,还他们一个安宁的世界。

    那个世界,没有魔王与战乱,是所有人期待已久的祝福。

    “——生生不息。”

    为了所有人的生生不息。

    金色光芒完全融入灵火中,少女闭上眼。

    风极速快起来。

    她张开双臂,坠落下去。

    *

    灵火燃烧殆尽,山塔中,带着血红光芒的玉髓盘旋而出。

    一切都结束了。

    谢知夜心紧了一瞬,忽然挂念起还在江鸣寺看花的姑娘,浑浑噩噩往回走,连玉髓也忘了拿。

    身后一声沉闷的响。

    阵法失效,灵力支撑起的玻幕破碎,失去魂魄的少女躯体重重摔在他身后。

    极轻的一声。

    谢知夜却有种奇异预感,好像整座阴山,都向他砸倒下来。

    温热的血溅在他衣角。

    谢知夜没有再继续往前,站住脚步,眉心跳了跳。

    两名弟子在等地灵,察觉谢知夜要转身,月弦讶然抬手想制止,短促急呼:“别……”

    然而迟了。

    按理说,谢知夜该坦然离开。

    可鬼使神差,取下玉髓后,他回头,看见毕生难忘的一幕——少女合上眸,仰面砸在巨石上,脸上蜿蜒着血迹。

    脑中嗡鸣一声。

    他屏住呼吸,喉结艰难滚动,仿佛被什么扼住了。

    踉跄往前,往日会对他说笑的少女,今日一身黑衣,肤白如雪,眼睛却再也不会睁开看他。

    “谢兄,不过一个凡人,以后拜入仙门……”月弦手搭上他肩头,以过来人的口吻劝解。

    他们都以为,谢知夜大费周章取玉髓,是为了修仙。

    本想说服少年先上天道宗,假以时日,姜弥“失踪”的事,也就与两人无关了。

    谁知,尸体竟然会掉下来。

    倒是月清先察觉不对劲,握住腰间佩剑,一副应敌姿态。

    谢知夜仿佛被抽了魂,完全没搭理,只一味向前,朝破碎的少女走去。

    感觉有刀子捅进身体,一进一出,四肢百骸剧痛无比,唇齿鼻腔都透不过气来,脚下踩着棉花。

    天空重新下起雪,一片两片,落在少女黑色的裙摆。

    “我不信……这一定是假的……在骗我吧。”月弦眼中,少年又哭又笑,像是彻底疯了。

    感知到强大杀念,玉髓自动融入魔气冲天的少年躯体,每一寸经脉都在破碎、重组。

    “啊——!”少年跪了下去,惨痛叫声回绝山间。

    无力爬起,谢知夜趴在地上,任由脑袋侧着。

    那双血瞳死死望着一处,夷为平地的山塔背后,躺着另一个失去意识的人,那才是他带来的林婉衣。

    他眼也不眨,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伸手,拉住了石头上少女冰凉的指。

    回想这一生,他艰难拼命地活着。

    可活下去之后呢?

    他要干什么?

    谢知夜忽然感到迷惘。

    被外泄的强大灵气击退,重重摔在石壁上,月弦两人已心生退堂鼓。

    可地灵迟迟不出,他们不可能前功尽弃。

    天空卷起鹅毛大雪,忍着剧痛起身,谢知夜想去抱起少女,又不敢碰她:“阿弥?”

    少女早已失去生息。

    为什么会是她呢。

    谢知夜想不通,怎么会是她呢。

    他恍然想起很多事。

    树妖的洞窟中,她不顾安危来救他,无垠月下,给他摘柿子。

    六扇门中,她抱着他浮出水面,梦中陪他做尽无聊的事。

    她教他写字,还给他折了很多纸鹤,挂了满满一屋子。

    “阿弥。”他扯出笑,“醒醒啊,别睡了。”

    不是等着他带回玉髓去救她吗?

    不对,他一定是在做梦。耳中嗡嗡直响,谢知夜感觉周围好吵,什么也听不清。

    他不要玉髓了,他什么也不要了!

    醒过来好不好。

    在月弦惊疑不定的目光下,谢知夜忽地按住胸膛,呕出一大口血来。

    体内道诀噬心,他好像要死了。

    可他永远不会死。

    抱着没有生息的少女,他记起第一次感受到心跳的时候——那时他厌恶这个世道,只想赶紧杀掉树妖,而她却带着满身明媚,强行闯入他的世界。

    心如枯木,乍然逢花。

    她一定不知道,为了等待今年不化雪山第一捧花,他趴在雪地,熬过多少凛冬。

    她曾来到梦中,将他从入魔边缘拼好。

    而现在,他救不了她。

    摸过少女手腕上的佛珠,谢知夜笑着流下泪:“不是说等病好了,要我陪你去江鸣寺看梅花吗?梅花都开了,快起来啊。”

    她说最喜欢春天。

    春天要到了,起来看看啊。

    她说过,要给他一个家的。

    可现在,承诺要给他家的姑娘,死在荒野,祭了山灵。

    谢知夜彻底疯了,大开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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