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入眼是柔软的枕席，迟予怀伏在榻上，外衣和被褥搭在身上，严丝合缝的将他包裹起来。背部浸润着一股暖洋洋的灵力，伤口处也都绑好了绷带。

    他缓缓侧首，想要起身，正对上一双水汪汪的琥珀眼眸。

    “你还好吗？谁欺负你了？”

    感觉到有动静，一直趴在旁边的小黑龙赶忙爬起来，龙喙凑近，有点不安又有点焦躁的观察着。

    迟予怀支着手臂坐起来，答道：“还好，是我自愿所为。”

    小黑龙“啊”了一声，迟予怀又问：“你做的？”

    他看着身上这里死结那里松垮的绷带，伸手调整了一下，拿过摆在床头的干净里衣，规规整整的穿好。

    小黑龙眼也不眨的盯着他的动作，对对爪尖，不好意思道：“很丑吗？”

    卧房里燃着比平常更要明亮和炽热的灯火，将帐幔间的阴影映照的十分清晰。迟予怀瞧着已经全部收拾到床头的药瓶，掌心放到戳来戳去的犄角上边，很轻很轻的抚摸小龙脑袋。

    “不丑，乖。”

    他微倾着身，几缕发丝细雨似的垂落，小黑龙被摸着摸着就翻起肚皮，哼唧起来，想要趁他心情好继续求收留。

    刚露出尖尖的大牙，腹部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咕”。

    小黑龙：“……”

    迟予怀把四爪朝天的小家伙摆正：“桌上有吃的。”

    又看自己和小黑龙一人几圈绷带的伤患模样，不禁有些失笑。

    那笑容就像整个寒冬的冰雪消融，露出冻土底下的葱嫩新芽。小黑龙看傻了眼，一肚子的腹稿都忘了说，任他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喂着吃食。

    原本药香弥散的卧房再添一位伤员，迟予怀暂停当下的授课和修炼，每日罚完跪便会早早回照雪院，打算先把他们的伤势缓好。

    小黑龙自然是喜不自胜，整日蹲守在卧房门口，欢欢喜喜的喊一声“你回来啦”，然后把迟予怀扑到榻上，两只前爪按住他的双腿，一直揉到整个筋骨活络开才肯放开。

    过程中当然会说一些可不可以收养我的软话，迟予怀没有点头，也没有赶它走，只在准备重新开始授课的前一晚，把怀里钻来拱去的小黑龙提起来，眸光柔和的做着叮嘱。

    “房间太闷，你白天没事可以出去透气，别叫人看见就行。”

    见他好像有些松动的意思，小黑龙一顿点头，又把他扑进被褥里，磨蹭着撒娇卖乖。

    次日，迟予怀的书桌上就多出一枝雪白的杏花。

    小黑龙挤进他的双臂间，日常询问：“可不可以把我留在这里？”

    迟予怀没有应声，把它摆的正对桌前，一只爪子捏住书的一侧，嗅着空气中微弱的清香，认认真真继续阅读。

    小黑龙一脸懵的当着陪读兼翻书员，坐在他的膝上，不知不觉就跟着读了一整晚。

    那之后，照雪院的每个房间都会时不时多出些东西，有时是各种飞鸟的漂亮尾羽，有时是一块花纹特别的石头，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叼回来的。

    还有每日雷打不动的一句：“可不可以收养我？”

    迟予怀没有给过肯定的回答，只是摸摸小龙脑袋，道一声：“乖。”

    小黑龙就会答应着“我乖呀，我特别乖的”，然后绞尽脑汁的叼来更多礼物讨他开心。

    直到三年后，他受完最后一天罚，戳了下龙角，回应了小黑龙的请求：“做我徒弟会很辛苦。”

    小黑龙难得的呆了好久，反应过来后，猛地把他扑倒在地，龙喙拱进他的颈窝，承诺一般的道：“我不怕吃苦，我喜欢你，吃一辈子苦也要跟着你！”

    它激动的整条龙身都在发抖，又重复了一道：“特别特别喜欢你！不会离开你！”

    迟予怀骤然回神。

    他不知何时进到海底城的藏书阁中，桌面的两本古籍已经收回高阁，尘识稳稳躺在先前搁书的地方，锋芒敛去，沉寂着进入休息。

    莫约是走神太过，误把藏书阁当做空屋进入。

    束满藏书的高架排排横在身前，无端压的氛围沉闷。迟予怀坐回桌前，拿出那只发冠，又取出自己的手帕，细细擦拭起来。

    成功求得收养后，小黑龙叼给他的东西越来越多，像是往自己的窝里藏满宝贝。这个习惯化为人身后仍在持续，只要外出遇到什么稀奇玩意儿，云恩就会买回来捧给他。

    回个礼吧。

    迟予怀如此想着，也不觉疲惫，便在藏书阁内静心清修起来。

    只是云恩这一觉，睡的似乎格外漫长。

    另外两位徒弟已经把海底城的每个角落都兜了个遍，迟予怀也出过藏书阁数次，询问鲛人云恩所在的房屋，前去等候，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搭有海螺壳的窗棂前，迟予怀盯着屋内空荡的桌椅看了一会，曲起指节，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叩门。

    连着近三日都没有动静，是真的太累了么？

    一只接一只的小螃蟹顺着墙壁爬行，爬过第十只时，寂静的周围响起两道不轻不重的“咚咚”声。

    无人应答。

    迟予怀伫立门前，迟钝的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少顷，门扉应声而开，他径直走进卧房中，心中微沉。

    屋内空无一人。

    只有那本他原以为被收起来的秘法集，静静摊在床头，页面上呈现的内容迟予怀虽看不懂，但也能猜个七八分。

    应该是沉玉先前所说的洗髓。

    他没提，甚至都没有翻开过这本书，云恩却不知何时看到，还极有可能瞒着他独自做了选择。

    怪不得……怪不得鲛人说他心事重重，这一路的情绪也如此古怪。

    迟予怀匆匆拾起古籍，寻了位鲛人询问那几页的大致意思，又问了温泉池的具体方位，尘识也来不及拿，用轻功快速朝鲛人指的位置赶去。

    *

    据鲛人所说，温泉建在海底城的南部最后方，穿过一所种满珍稀灵草的花园就能看到。

    迟予怀站在花圃附近小山丘高的海岩上，却并没有见着温泉池的踪迹。

    他稍作思索，根据鲛人所指的方向继续朝前走，逐渐感受到身前传来一股阻力，推着他不让再前进寸步。

    面前仍是空无一物，迟予怀伸手查探，灵力压过去，半空中浮起星点光球，果然是被一道强横的结界所挡。

    迟予怀又是一掌拍去，结界纹丝不动，施术者设结界时使了十成十的力，摆明了不想让任何人进入。

    被击打的地方有暗金色的光晕流过，像是在缓慢的修补结界，也彰显着结界主人的身份。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焦急，仔细查找结界的薄弱处。

    好在结界里的灵力不是很抗拒他，迟予怀很快找到其中最脆弱的一处，汇聚起全身的灵力，猛地击打过去。

    空气中蓦地掀起一阵水流波动，结界无声散去，露出掩藏在里边的情景。

    远比白蛟更要庞大的黑龙在温泉池中痛苦的翻腾，周围满是被龙尾摔碎的石块，池水已经被染的一片赤红，仿佛铺满了秋日云霞般艳丽的枫叶，随着龙身不断的甩动溅起波纹。

    哀惨的龙吟反复从池中传出，低沉且断续，好像下一秒就会悄无声息的永久沉寂。

    指尖光华流转，迟予怀重新给周围封上一层结界，以免引来其它海族。他顾不上满池的血水，纵身跃入温泉池中，朝占满整个池子的黑龙游过去。

    “云恩！停下来！”

    云恩脊背处一片血肉模糊，大半个背部被粗暴的撕开，漫着凶戾气息的液体缓缓往下淌，落入泉水中，不甘心的想要重回他的体内，却被毫不留情的驱赶开，逐渐消散在水里。

    听到熟悉的声音，缩成金针般细长的竖瞳缓缓放大，巨大的龙首转过来，意识涣散的望着面前的人。

    迟予怀靠近云恩身边，费力攀住龙身上完好的地方，把自己的灵力渡给他。

    “变回来，别再继续了！”

    云恩怔松的任他疗愈着经脉，突然低吟一声，龙首前顶，想要把迟予怀拱出温泉池外。

    迟予怀自是不肯，提高了些声音，几乎是命令一般的重复道：“变回来！”

    黑龙脑袋立刻不动了，就这么哀哀的看着他。良久，似乎醒过一些神智，龙首没入池水中，咕涌半天，衔着一件物品，像之前无数次送给他礼物那样，轻轻碰碰迟予怀的胳膊。

    有着柔软鬃毛的龙尾巴卷过来，托着他在宽长龙身前站定，迟予怀定睛细看，云恩叼给他的竟然是一枚流光溢彩的鳞片。

    墨色的龙鳞比眼前的每一片鳞甲都要漂亮，扇子似的。纹理特殊，像是涵盖了山与海，又像是吸纳了日与月的光辉，淬着晶石一般的熠熠闪光。

    迟予怀下意识朝黑龙的咽喉处望去，果然已经缺了一片鳞。

    龙的逆鳞。

    他给龙身注入灵力的手蓦地一颤，在有些失焦的龙眼注视中，抬手接过那枚逆鳞。

    黑龙似乎又醒过些神，眸中升起星点光亮，挨到迟予怀跟前打量许久，终于开口道：“师尊……”

    话音刚落，龙尾卷着迟予怀轻轻放回池中，黑云般的巨龙徐徐消失，身材高大的青年神色晦暗的垂视着他，双臂一圈，将迟予怀困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