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真是毫无道理。
黎姳怀里的孩子突然被一抹黑影抢走,她看过去,钟南将孩子护在身后,警惕地竖着猫尾,不让任何人靠近,黎姳掠过钟南那双扑满水色的眼睛,然后垂眼,一时无话。
“金鱼娘娘,那个庇佑子母界多年的存在,而今……”陈九卿的声音干涩沙哑,他堪堪接下缓缓落地的元满,似乎还未从亓官雪的记忆中缓过来。
“阿姐……阿姐……看看我,你还没跟我说过话,是我不好,我不该忘你。”
丌官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反复击打,他周身翻涌的魔气骤然狂暴,黑雾扭曲翻滚,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形彻底吞噬。
此刻的百年白发人像个小孩,在地上打滚,求着上天还他一个完完整整的姐姐。
周围旁观人伫立良久,满眼惋惜。
“诛杀此魔!清理门户!”一个人突然冲过来,厉声断喝。来人是亓官氏管家曾瑜,他身后数名身着玄色家纹袍的亓官氏高手,森冷的杀气如实质般弥漫开来,锁定了几乎崩溃的丌官岄。数柄法器寒光闪烁,眼看就要落下。
“住手!”
一道清越而坚定的女声,如同裂帛,骤然撕开凝重的杀意。韶音身形如电,瞬间已挡在蜷缩的丌官岄身前,白缎紧紧裹住法器,与对方僵持。
几乎不分先后,陈九卿、陈晏、关书珏三人也齐齐掠至,与韶音并肩而立,形成一道单薄却决绝的人墙,将丌官岄护在身后。
“曾管家。”陈九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向对面,“你们……可看得见真相?”
话音落地,悄然隐在阴影里的蓝衣男子听得真切,他那张惯于平静的脸有了一丝变化。
“师弟,你在乎真相吗?”
“还是说你本就知道真相所以不在乎。”
扶生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两眼挣开,盯了床顶许久。
一旁的纥骨颜摇摇头:“不。”
“我不在乎真相,我只在乎你们能好好活下去。”
之后扶生礼将她受伤那日发生的所有事全部告诉他,她其实早已察觉,但还是选择在那晚和黎姳彻夜长谈。他问她:“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靠近她,想了解这样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纥骨颜说她疯了,对魔都能如此心软。
扶生礼也觉得,当真是不知死活。
她从小到大都这么虎。
那日她在毫无生念时,没想过躲在暗处的黎姳会救她,她甚至都想过黎姳会坐收渔翁之利,
但知道吗,她出手了。
所以她觉得:“有些人需要一个真相。”
纥骨颜见惯了扶生礼为魔修说好话的样子,所以他只当是扶生礼无药可救。
……
这话裹着晨间的光透过四个人间的缝隙在黎姳睁大的瞳孔轻轻一吻,吻的猝不及防。
真相,
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见这两个字了。
曾瑜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心虚和惊怒,但眨眼变了脸色,“一派胡言!”他厉声反驳,声音因被戳穿而显得有些尖利,“黄口小儿,竟敢污蔑我亓官氏先祖!你们祈圣门,是想包庇这堕入魔道、残害亲姐的孽障吗?”
很显然,他们看得见真相。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陈九卿四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别忘了,你们向乾坤道人所求的铸器之事……今日若执意维护这魔头,便是与我亓官氏为敌!所求之事,休想再提半个字!”
陈晏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陈九卿。乾坤道人所是铸器关键人物,关乎宗门的重要任务,他们此行拜访亓官氏,这确是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关书珏偏头不可置信,骂道:“你这老头竟敢威胁我们?”
“是非曲直,自有天鉴。”
“若正道公理需以包庇谎言,残害无辜来换取,那这器,不铸也罢。”陈九卿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分毫,他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僵持最终没有演变成血战,亓官氏显然对祈圣门这几位弟子的联手也心存忌惮,尤其是他们手中掌握着那段不堪回首的“活棺”真相。
待丌官岄清醒过来,他将钟南强制带走,边走边喃喃自语:“做错事,就应当受罚,钟南,你认吗。”
……
当他们风尘仆仆地踏入玉京城南那座飘散着浓郁豆香的小院时,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下来。卖豆腐的周大叔,那个曾经因为女儿被树妖仓伏掳走而哭得肝肠寸断的汉子,如今脸上已重新有了光彩。他的女儿小豆子,正乖巧地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帮父亲挑拣着黄豆。
“恩人!是恩人们回来了!”周大叔一眼认出了他们,他激动得搓着手,脸上堆满了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眼眶都有些湿润。“快请进!快请进!家里地方小,别嫌弃,说什么也得让我老周做顿饭,好好谢谢你们救了我家小豆子!”
他不由分说,热情地将他们往院里让。小小的院落确实简陋,青石板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堆放着磨豆的石磨和晾晒豆腐的竹匾,几间低矮的瓦房围拢着,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充满了朴实的烟火气。
“那就叨扰周大叔了。”韶音温婉一笑,率先应下。
院中有一张简陋的石桌,黎姳被韶音按着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她的衣袖被小心地卷起,两只手的掌心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皮肉翻卷,边缘还残留着丝丝缕缕极难祛除的阴寒剑气,正是纥骨颜的“沉渊”所留,伤口周围一片青紫,狰狞可怖。
“疼吗,疼就说出来。”
韶音语气温和,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玉瓶中挖出莹白如脂的药膏。她误以为这位未出阁的小姐受不了超品宝剑的剑气,会疼的难受。
关书珏趴在对面的石桌上,小脸皱成一团,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韶音手中的药膏,又看看黎姳紧抿的唇线,突然从自己鼓鼓囊囊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果釉糖,一股脑全推到黎姳左手边干净的桌面上。
“黎姐,给你!都给你!”小姑娘的声音又软又急,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这糖可甜了,你疼的时候就吃一颗,吃了就不那么疼了,真的!”
那一大把糖果,色彩斑斓,在午后略显暗淡的光线下,滚落到眼前,像一堆小小的太阳。黎姳的目光落在那堆糖果上,长长的睫毛几乎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谢谢。”
就在这时,院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蓝衣墨发,身姿挺拔,正是纥骨颜。他的目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黎姳手掌的伤口上。
空气中仿佛有根无形的弦,骤然绷紧。
他沉默地走到石桌前,目光始终锁在黎姳脸上,“我来。”他声音低沉沙哑,目光投向韶音手中的玉瓶,“玉髓膏性寒,用我的纯阳之气缓缓化开兴许会好些。”
韶音只迟疑了一瞬,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玉瓶放在纥骨颜伸出的手上。然后她利落地站起身,一把拉起还趴在桌上的关书珏。
“阿珏,你饿了吧,我们去看看厨房的菜烧的怎么样了,顺便帮帮忙。”
关书珏绉绉鼻子:“厨房有师兄他们。”
“你饿了。”
“我还行。”
“你饿了,肚子都叫了,我听见了。”
关书珏被韶音强行横抱离开。
小小的院落里,只剩下石桌旁的纥骨颜和面无表情的黎姳。
黎姳冷冷地睨着自己面前的男人,他低垂着眼睫,侧脸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这突如其来的示好和低姿态,在她眼中,无异于精心设计的陷阱前,一块裹着蜜糖的毒饵,她太熟悉这些所谓的“正道”手段了。
纥骨颜小心地拧开玉瓶,一股清苦的药味逸散出来,他用指腹沾取了一点莹白的药膏,那膏体触手冰凉刺骨。他抬眸,看向黎姳手臂上那道翻卷的伤口,眼神专注而沉凝,伸出手指,动作轻缓地朝伤口边缘探去,试图将药膏涂抹上去。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那片冰凉青紫皮肤的刹那,
“啪!”
一声脆响!
黎姳的左手猛地一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试探,精准地打在了纥骨颜的手腕上。力道之大,让那只握着玉瓶的手猛地一抖,小小的玉瓶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重重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黎姳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纥骨少侠,”她的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慵懒腔调,“又想玩什么新花样?是嫌一道伤口不够,还想再添点佐料?还是说……终于找到机会杀我了?”
她微微倾身,逼近他,吐息冰冷,“装模作样,这戏,演给谁看?”
纥骨颜保持着擦药的姿势,手还僵在半空,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药瓶,
他再次用指腹沾取了莹白的药膏,这一次,他没有直接靠近黎姳的掌心,而是将沾着药膏的手指,稳稳地递到了黎姳的眼前,那莹白的一点,在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药还有。”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深潭之水,听不出半分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黎姳耳边。“你若怕我下毒,怕我借机伤你……”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迎上黎姳审视的冰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疼的话,咬我也行。”
他伸出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就那样悬停在她眼前。没有强迫,只有一种近乎坦荡的的邀请,甚至是……纵容。
黎姳的瞳孔,骤然收缩。
咬他?他竟让她咬他?这不是她预想中任何一种反应,没有辩解,没有愤怒,更没有她早已准备好应对的虚伪道歉。
须臾,黎姳转而变了神色,她两只手主动递在他面前,两眼轻轻一弯,笑里藏刀:“这可是你说的,弄疼我的话,我可是会杀人的。”
纥骨颜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沾着药膏的指尖落在伤口上,其实数百年来,她对于这种小伤几乎已经麻木。但药膏触肤的瞬间,黎姳的身体无法控制地一颤。
纥骨颜感受到了对方的颤抖,作立刻变得更加轻缓,他指腹间蕴含的纯阳之气小心翼翼地运转起来,温和而绵长,如同一道暖流。
他突然开口:“所以你那日是因为命符的缘故导致邪祟噬身。”
听罢,黎姳眼睛一亮,“噢,道歉来的是吧。”
“不过我这人铁石心肠,不太会接受别人的道歉,也不需要这种虚情假意的歉意。”
“喂,你知道吗?”
“已经受过的伤,就算痊愈也会留疤的。”
“……”
他取出干净的绷带,动作极其轻柔,一圈圈,小心翼翼地将那伤口包扎起来,最后打上一个利落的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