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芣祎一身白衣,月色缥缈,眼眸划过太平长安,提笔:
——夜寒,烛火影,思及吾妻,叩问明月镜,不欲照我,盍为罚予负阿玗。
“李嶷(yi),你何时娶我?”
永安元年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一抹红衣凤冠披霞,敲开了被意欲逼宫的前太子落了锁的沉沉宫门,带着关家的亲卫军救下了立于前太子寒刃下的宰相李芣祎。
同年,关家宗族下狱,均被赐死,关风圳夫妇及其长子关齐玉于市口被斩首,由宰相李芣祎亲自监刑,而关家嫡女关珊失踪了。
帧元六年,将军府。
我是关珊,单字唤玗,是将军府的嫡长女,从小和哥哥混迹于习武场,八岁就骑着马挑下了武场的师傅,在被臭骂之余,哥哥也带我学习更多枪法,玄清师兄赠我一把红缨长枪,他是制造兵器的名门之后,那一把红缨枪我珍藏至今。其余下学的时间我便陪着珠苑——我的表姐,早年间舅母去了,舅父将她拉扯到了十四岁,眼见珠苑要及笄了,舅父却积劳成疾一朝撒手人寰了,珠苑便被接来了本家——她不怎么乐意出门,我便每日下学得空帮她找写好看的布匹、绣线带回家赠她,她手巧,我是兴趣不大的,但看她绣花的手艺实在高超,不禁观摩。
她柔的像水,我常说她是君子品性,珠苑笑着摇头,仍是头也不抬的绣花:“我哪儿谈得上。”她院里冷清,我便时常来做客,她不乐意出门,我就学着样子把当日在外发生的趣事教给她听,这样几天的表演能换出一个精美的荷包,七日能换出一双绣鞋,尚月能换出一件翻花的里衣。我给她买很多布头,我也不懂这些,觉得哪些好看便随手买了,她总挑拣其中面料最好的给我用,经年往复,一身娇气骨头被她养了出来,外头秀坊的我便穿不惯了。
她及笄那年,爹娘去了边关,那时战事吃紧。二哥代母亲为她绾了发,我发觉她脸颊比往日都红些,又看了眼温和如玉的二哥淡淡的笑着说着些关照话,我笑了。晚上,我溜进了珠苑的闺房,同她挤在一起,她替我散了发,给我整了整枕头,我眼眸亮晶晶的问她是否喜欢我二哥,她的眼睛里的月光闪了又闪,烛火摇晃着烧红了她的脸,我哈哈大笑,像是得知了什么大秘密又捂紧了嘴巴,改成低低的笑。她嗔怪的剐了我一眼,笑着叮嘱我不许说出去,我连连点头,美滋滋的抱着她睡了,珠苑姐总是香的、软的,抱着暖的。
日子一天天的过,平凡的如同流水,我转眼及笄,彼时珠苑姐已然二八年华了,虽然没了双亲,但是长相貌美,现如今也算半个关家正儿八经的子女,庚帖一幅又一幅的往关家里递,珠苑姐总是摇摇头拒了,我是知道她心里念着我二哥的,便也帮着回绝来的媒婆,爹娘都是武将出身,本就不拘这些封建礼教,只是叮咛别错过了良配,但实际也不怎么催着珠苑姐出嫁的,毕竟这么乖巧貌美的小棉袄,他们在我这也体验不到。
我的及笄礼,贵妃娘娘赠了我一个如意,感念关家当年救回了当年被掳走差点死于异乡的李宰相,那件事发生于我三岁,与我是无关的,但娘娘的礼是就是一头雾水也要毕恭毕敬的接,那如意确实是好的冰种来的,又润又透。
送这个锦盒来的人,名叫李芣祎,是李宰相那年过半百得来的儿子,生的面如冠玉,芝兰琼华。我登时脸便红了,比那如意上镶嵌的玛瑙都红,他站在我家堂间,端正的向我父亲作揖行礼,谈吐不凡,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温和而又凌冽的矛盾之感。
于是,我总被人呆呆的挑下马,傻傻的盯着竹册,愣愣的买下鸳鸯绣图。
珠苑嗤笑我,点点我的额头:“傻姑娘。”
我回过神笑,须臾间又化作长长的叹息:“珠苑姐,我能嫁他吗?”
珠苑姐笑着摇头:“傻话。”
胡人来犯,爹娘和大哥便又走了,这回带着我二哥,我二哥彼时还差一年之期将要弱冠,终是要学着大哥亲临战场。我们武将本就来去匆匆,早年间娘示意二哥不寻个正室也拉扯一个通房的事儿被他拒了,于是二哥至今院里空空。这回临别,我也大些了,不再哭天抢地的不让爹娘走,只红着眼眶隔着黑甲抱了一抱他们。余光瞥见我二哥递给珠苑了什么东西。
送他们离城后,我拉过珠苑旁侧敲击问她,她也不遮掩,大方的摊开手心,是一个绣着奇怪花样的香囊,很小一个,我问她这是什么,她笑:“煜瑛说这是边疆的荣木开的花,我从未见过,他说等他们打了胜仗回来,便为我折一支亲眼瞧瞧。”我看着珠苑的笑颜,我是发自内心的替她高兴。
爹娘走了,家里的担子便落到了青娘肩上,她是定国号那年,爹爹凯旋路过前雍王藩地救下的一个寡妇,前雍王篡位失败,扔下了城中百姓逃到了敌国不知所踪,皇帝怒他不顾手足之情,败坏皇家颜面,下令屠城,爹爹路过救下了奄奄一息的青娘,娘看她可怜,替她瞒了身份做家里的管事。家里琐事都靠青娘打理,娘总夸她办事干净,有条理,所以出征了家里大权都是青娘掌着,我大些了便也帮衬着。
我们都爱青娘,不同母亲的潇洒英气,青娘温和坚韧,面容早年间被战火烧了一道难看的疤,却依然面色和善让人感着亲切。处理事情总是周到细致,我的及笄礼,她送了我一副玉镯子,那是她当年出嫁的嫁妆:“早年间的战火把那些劳什子几乎都烧干净了,唯有这副镯子我贴身放着,当时我想着我逃出去了靠着这个傍身,不敢想如今我有了依存的地方体面的过活,全靠小姐您父亲和母亲的慈悲。”
她为我套上,那玉镯子沉甸甸的,放入库房里便是不起眼的一件小首饰,我却觉得烧的我眼眶发红,我问她是否这样决定了,她笑着退一步行礼说:“青娘这辈子都想于此还这恩情。”
日子一天天的过,边疆捷报频传,我与爹娘他们常常写信,我常替珠苑问候我二哥,珠苑看着二哥寄回来的亲笔信也总会忍不住发笑,轻轻的抚摸每一个字。我看着珠苑的样子,我总想起李芣祎来。
那个坏家伙对我的态度总是疏离的很,我知他喜音律,我便赠他京城最好的乐坊留音阁阁主私藏的绿绮,为此我被留音阁拉了黑名单,他却差了一个小厮把琴还了回来,我不收回,那小厮站在府前站了两天两夜,人都快站没了,和他主子一样倔,我低头认输。我知他爱墨宝,我求我师傅领我寻他友人上官旄在他府里拜了又拜,得了一幅字,马不停蹄的送了去,这次我学乖了亲自登门,他看了一眼那墨宝,眼眸亮了一亮,显然是喜爱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攥拳于嘴前,轻咳了两声,我望着他葱白如玉的手凝了神,久久没说话,芷儿轻轻示意我回神,我擦了擦嘴角尴尬地笑笑,他耳朵有些红,许是被我盯得有些燥了,随后正色道:“谢谢关姑娘,但无功不受……”
“停停停,什么攻不攻,退不退的,这哪门子禄都算不上,我只爱枪啊剑的,这种对我来说的劳什子东西,给我可就蒙尘了,公子便就收着。”说完示意那小厮拿着,这小厮见我态度强硬且面熟,便也拿着了,我示意芷儿一溜烟地走了。
至此他对我的态度才算缓和,不再总是冰着一张无情的脸对我,可更近却也没有了,我很郁闷。
转眼新年了,爹娘他们寄来了信,问候了我们安好,又说一切都好,归期在即,我和珠苑都乐极了。
年关珠苑掏出了她为我裁得新里衣,上面绣着山茶花,绣的肉眼可见的细致好看,我则送了她一件鹅黄色大氅,入冬以来她常咳嗽,珠苑体质弱又不在走动,炭火总要烧得旺旺的才不会叫寒,今年长安格外冷,受了寒迟迟不愈,这大氅是我冬猎觅来的雪狐皮制得,暖和的不得了。
长安城的新年热闹,宵禁也落的比以前迟些,珠苑不爱出门,就连新年灯会也是摇着头拒绝我,我是知她看似柔和实则说一不二的性格,央了几遍便作罢带着芷儿去逛了,青娘嘱芷儿和护卫关照好我,嘱我玩的开心但也记得早些回。
我驶向了李府,恰逢李芣祎从外头归府,他瞧见我一愣然后行礼问我安,我一向不喜欢他这刻板的作为,怨他总待我疏离,炮竹作响的新年夜,我的勇气似是被点燃了一般也劈啪作响,跨上前拉住李芣祎,李芣祎一怔想挣开,我拉的紧紧地:“你今晚有什么要事吗?”
“关姑娘,你这样……”他略显局促,耳朵又红了。
“叫我阿玗,李嶷,我们认识三年了,不是三个月,亦不是三天。我每次寻你,同你说话,讨……讨你开心,你总当做不明白,你就不能待我亲厚些?”我一时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他不语,缄默良久,我抓着他的手有些卸力了,羞愧和委屈爬了上来,我眼眶红了想松手,李芣祎却抓紧了,他低下头,纤长的手指折了我的衣袖,低声吐了一个字:“嗯。”
我身上似乎终于粘上了李芣祎的印记,我的衣袖,我的心口,都皱皱巴巴的写了他的名字。
“我今晚无事,听闻今晚双泷街有花灯会,或许在下能邀请关……”他顿了顿,“邀请阿玗,一同前去吗?”
说完他抬起亮晶晶的眸子望我,我有些怔愣,脑海里空了,随机欣喜若狂。
那夜,是我心中长安城最亮的一日,他赠了我一个剑穗,金丝串的,红色的流苏,绞了几圈蚕丝在顶端,很简单的花样。虽然我的红缨枪上挂不了,但我依然心口甜蜜万分,将它系在了我的腰间,然后左右晃了晃,问李芣祎:“李嶷,好看吗?”
李芣祎轻笑,点了点头:“好看,阿玗很好看。”
“我,我问的是这个剑穗。”被他答得脸红不已,慌张的别过脸去。
帧元十一年,爹娘回京了。二哥经此一历,焕发出了些边塞的沧桑之感,褪去了大部分的白净,成熟之感取而代之。大哥立下了赫赫战功,取了胡人将领乎颜坷佘的首级,大败敌军,击退至淮河五里之外,杀的胡人的文官递来了议和书,甘愿赋税五年。大哥成了京中百姓口中的关家新将,边境人民心里的无敌战神,皇帝也龙颜大悦,大哥成了骠骑大将军,爹娘也正式退居大哥之后了。
那天珠苑也不似往日的赖在院子里的卧榻上,消息早早的便传来了,我们两个在正厅内一会儿坐着一会儿便又站起,晃来晃去,青娘端着一碟花生酥笑着走进来:“奴婢算过了,再快的脚程也还要一个时辰呢。小姐们今日午膳并没有用东少,奴知会准备了些点心,您们且坐下用些。”我和珠苑也笑着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定定坐下了。
约摸一个时辰不到,门外小厮一边冲进来一边嚷着:“老爷他们回来啦!老爷他们回来啦!”
父亲先携着大家面了圣交接了兵权,听闻皇帝想留着父亲母亲,尤其是我大哥留下用膳,父亲母亲提及了我这个一年多未见的女儿还在府里,推脱谢绝,不成想皇帝这回实在看中我们关家,竟然大手一挥安排了我们剩下的女眷进宫一同用膳,我看着府外立着的规矩严肃的宫女儿们,愣愣的拉着珠苑的手,缓过神来已经在宫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