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如一柄血斧悬坠在鬼寂阴冷的裂谷高空,峭壁上倒挂着形同怪手的森森巨木,一些目光怨毒的鸟禽栖伏在孤叶伶仃的树枝上,时不时抖落黑羽发出喑哑厉叫。
千万丈深的谷底下蛰流着黑粼粼的河川。
这里的一切都压抑诡谲,冰冷荒凉。
谁又能想到,面前的惨境居然只是幻象。
迷阵被轰开,枯木枝条上早已开遍了幽丝舞袅的奇花,黑魆魆的谷涧里,数不清的绛阙连成一片,朱楼之下人影幢幢,灯火通明。
而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喧声蔽天的殿宇,全是由货真价实的人骨垒砌成的。
腿骨被束成圈,叠在一起充作栋梁,珠帘上晃动着各色琉璃眼珠和血污指骨,门檐牌匾则挂上了脑袋,有些新鲜的甚至还滴着血水。
宫殿里那些喜笑颜开的魔修却对此浑然如常,所谓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此地罪渊,本意是用来封印和镇压死一万次都死不足惜的恶鬼魔修,可如今这个监狱却变成了令他们醉生梦死的血腥乐园,一切的始作俑者,皆因一人。
在罪渊上方低头窥探的修真人士见此皆是心气浮荡,气得咬牙切齿,追讨始作俑者的声音顿时激烈如潮。
唯有一人仅仅蹙了下眉峰,有点淡淡的不屑一顾。
这位神情气度俊快明朗,望之如轩轩朝霞升起的少年,眉宇间缭绕着一股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骄意。
他身边围着一群衣着打扮风格迥异又姿颜美好的女修,这时恰好一个女子瑟瑟缩缩地贴近他的胸膛,声音婉转如黄莺,“齐哥哥,这里好吓人,要不你还是别去了。”
少年宠溺地贴近那女孩的发鬓低声笑道:“这有什么,我马上就能解决他们。”
说罢少年召出一柄锋芒毕露的金乌长剑,那神剑光耀四射顿时引得周围人发出一声声惊叹。
“魔修猖獗至此,灭绝人伦,我愿为先锋,可有同袍愿随我下去诛魔讨邪,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齐道友大义!”
“邪修实在可恶,我愿同往!”
“……”
那少年嘴角一扬,将金乌剑凌空一掷,剑身瞬息间化作万千火翎射入渊中,而他的身形也随着万千火流星一并飞速跃至谷底。
不消片刻,原本平静的罪渊宛如被太阳凌迟过一般溃败地四分五裂。
原本应该是这样势如破竹的,可如今这把烈阳似的利剑却折裂在了一个衣着绮美,飘渺似水殿仙般的人物手中。
那女子面容似悲似喜,手挽一根红豆枝,开口就是一声长叹:“长得真好看,可惜是个多情种。”
“你……长得那么好看,可惜是个魔女。”少年看到那女修时目光不禁晃荡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调侃了一句。
“呵呵呵……”那女子用红豆枝掩唇轻轻一笑,“多情人多情误,相思豆噬人骨……”
少年没听懂她的意思,只觉对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光明明落在他身上却好像穿透了他在看着别处。
“你还想不想打,不想打……”少年话还没说完对方就迅速朝他发动了攻击。
少年的反应动作也很快,立刻就召出另一把紫色宝剑横披开了对方的暗器。
长剑叮得一鸣。
这暗器竟然是一颗红豆!
红豆破开时散出了一阵香雾。
少年立刻屏息,挥着长剑向那女人斩去。
绮衣女子一边微笑着用红豆弹击他,一边慢慢悠悠地脚步后撤。
明明身影尽在眼前,可少年的剑却屡屡挥空,攻击不到实处。
这些红豆只要一触碰便会快速散做一缕红烟,而且数量密集如雨点子,他就是闪身在快也来不及全都避开,只能用剑气扫荡开它们,不让它们落到皮肤上。
“不可近身。”
这时少年脑中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机械音,使他立刻从心焦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对啊,现在近身反而空不出手来反击,不如拉开距离寻找机会。
“系统,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少年一边后撤一边在脑中回复刚才的声音。
“测算人物需要时间。”
“那你测算出来了?这女人我该怎么打?”
“该人物资料暂缺,请宿主谨慎应对。”
“我泥马!?”
少年眯了眯眼,心想好吧还得看老子自己。
他拍击了一下储物袋,十几颗雷爆珠连成一张网阵,他运起手印,大网飞快贴近那女子。
让你轰我,我也来轰你一把!
面前一片雷光四射,看不清楚到底打中没打中。
少年没来得及细看,突然之间,身体仿佛被万千铁针穿刺一般,令他痛得哀嚎一声。
筋骨里像有千万只蚁虫在啮噬着骨髓,他一时灵力不济竟连宝剑都握持不住,腿膝一弯,深深疼倒在地上。
“艹系统!系统!怎么回事!”
脑中的声音还未回复他,那女子清灵的音色就凄凄婉婉地响了起来。
看来之前的攻击丝毫没有伤及对方,少年怀着满心不甘支撑起面庞,咬牙往前看去。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那女人且吟且抚弄着手中的细长枝条。只见她的面容第一眼看似悲悯,下一眼又看起来带着幸灾乐祸的欢喜。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少年面色如纸,冷汗淋漓地尝试着站起身,却始终被身体内部的剧痛折磨的意志不坚,爬不起身子。
“相思豆、相思毒、相思之痛侵蚀骨,公子既有这么多情债,这蚀骨的威力竟也是我前所未见的。”
“南宫琉,罪渊魔主的右护法,掌管有情殿,目前为渡劫初期。”
“赶紧帮我…把…身体里的毒……给弄掉……”
“清除相思毒,需要消耗10000积分。”
少年在心里骂了一嘴奸商,不停催促那声音赶快行动,“知道了,还不快点!”
“交易成功,相思毒已排出。”
少年一下从地上跃起,身子又恢复了轻灵如燕的狡黠。
“咦……”那花容女子见少年突然好了,略略犹疑了一瞬,旋即又掩唇一笑。
觉得自己倚仗着系统,必然所向披靡越级杀敌的少年心态不自觉松懈了几分,于是勾唇调侃道:“小妖女,还有什么鬼把戏就尽快使出来,你爷爷我奉陪到底。”
“你明明是合体后期,却能破我相思之毒,神奇……着实神奇!”那女子温言软语地称赞,两颊透着微微红晕。
“……真想抓回去撕开看看。”
想不到如此一位美人,竟会出此恶语邪言,着实让少年起了一身疙瘩。
他不再心软半分,正要使出自己藏匿的最强功法时,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步履沉沉,宛如巨山移动一般走来。
少年警惕回头,见一男子一身佛门打扮,穿着补丁袈裟,项戴木珠赤脚踏来。
那人目不斜视,只是直直地盯着怀中一颗染血的菩提子不断用衣袖擦拭。
“欸呀,已经轮到你了吗?”女子倩然一笑,文文弱弱地道。
“魔主让我带他前去。”佛门打扮的男子仍旧目不斜视地擦着手里的菩提。
少年闻言觉得自己被小瞧得可以,召出青色异火送出双掌分别轰向两人。
那女人倒是笑着移了身形,而男人则是了无兴趣地抬手对掌,稳稳地挡下了少年刚刚足有八成力的攻击。
少年见状心神紧了紧,居然又是一个渡劫初期。
这罪渊魔主该不会突破到渡劫中后期了吧?不是说修真界渡劫期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吗,怎么这里都快有半只手了。
少年觉得罪渊和外界的传言着实不符,系统对这里的情报也缺失良多。
不如先撤退,下次等存够了实力再来攻打好了。
他想得很好,可身体却慢了一步。
醒来便已然睁眼在了另一处地方,而自己则被之前那魔佛和尚的木珠捆住了身体,锁了灵力。
感觉身边突然有人走近,少年匍匐在地上艰难的抬起头颅,只见一双织云长靴渐渐踏近,接着往上是深紫衣袍,他眨了眨视野朦胧的眼睛,才瞄清了那人的容颜。
那是一张熟悉的人脸,肤色白如玉壁,五官清隽疏离,眼珠像墨点刚滴进水,干净无染,仿佛无时无刻不淋在雨中,眸光流转,滉漾着动人心魄的冷湿,是一张美到诡谲的脸。
郁含章眼神微微眯起,眉心颦蹙着一股阴沉的气质。
少年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新仇旧恨一时翻涌,目眦尽裂地凝视他,“是你……你居然没死!”
“齐烬然。”声音冰冷如刀棱,颇有一种磨刀霍霍的意味,“为何屡屡同我作对。”
齐烬燃双目间的戾气一凝,短暂地被讶异替代,随即又重新转为更深沉的仇恨,“你杀我师傅,灭我师门,我还没找你讨说法,你倒有脸说话!”
一想到对方跳进罪渊不仅没有被盘古斧残留的天威凌迟销亡,这几百年里成了罪渊的主人,混的风生水起,齐烬燃愈发恨得牙痒,仰头不忿:“你作恶多端,修炼邪术残害生灵,今日英杰集聚除魔,你必然逃不了!”
齐烬燃一边骂一边在心里狂叫系统,“快!给我解决他的办法!积分你都可以拿去!”
然而,系统此刻偏偏给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回复。
“计算出任务失败可能性百分之百,宿主积分回收,注销账户中………”
郁含章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响起:“作恶多端?”
“操你大爷!”
“………”
郁含章面色一冷,仿佛被打断话语而不满,“你在和什么东西说话?”
齐烬燃闻言一惊,“你听得见?”
郁含章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抬手将窝藏在少年灵魂识海中的诡异能量拽出。
灵魂就像被硬生生撕裂开,少年惨叫一声,疼得不禁哆嗦起来。
将庞大的神识灌入手中的气团,无数繁花炫目的信息膨胀成一束束烟花,明灭在他眼波深处。
他冷冷地将那一团光圈揉碎,口中喃喃:“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个人和这样东西偷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气运和人生,才会让他堕落至此,走上修魔之路。
“不……系统……我…还要回家……”
他听见脚边之人微弱的喘息和呻吟,心中冷笑不止。
“回家?”他抬起那人的下巴漠然道。
谁知那少年突然一改气若游丝的姿态,立刻神色恨恨地张口咬住他的手心,可就算他再铁齿铜牙也咬破不开渡劫后期的皮/肉,注定只能无能狂怒。
也对,这人惯来睚眦必报。
好极了,他也是。
男子眉目森冷地捏碎了对方的下巴骨,看着对方痛得脸色扭曲,他心里却觉得无甚趣味,也没有丝毫快意。
他赢了吗?争了一辈子,最想打败的人现在匍匐在脚边……就是赢了吗?
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好像若有所失?
究竟为什么要修炼,又为什么要长生,为什么要飞升?
他什么意义都感受不到。
“……究竟为何修行?”
少年瞪大眼睛咄咄逼视着他,意识到他问了什么,突然像是要发泄自己的憋屈一样狂妄大笑,“郁含章你就不该修行,你该死,该下地狱,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你生来就是人魔,你害死那么多的人,你不配活着,你早该死了!”
郁含章瞥了一眼还在吐血的少年,目光寒凉莫测。
没想到,自己竟然恍惚到要向敌人寻求解答这种问题,真是难看。
他想起魔帝像曾经蛊惑自己的言语:“你站的越高就能得到越多,无论是天材地宝、权利名誉还是美人青眼,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对你投怀送抱。”
可他站的越高,却觉得失去的东西越多,而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人倒是沿着他本来应该有的人生轨迹什么都拥有了,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他将齐烬燃的神魂生生折磨到消散,又拿他的血肉过去喂了罪渊低贱的食人花,抹消了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浩浩汤汤的除魔行动以失败告终,正道从此一蹶不振,渐渐掀不起波澜,输死抵抗的门派也在两三年里陆续销声匿迹。
罪渊的业火怎样燃及修真界,郁含章都没有管,魔修顶着自己的名头如何去腥风血雨都与他无关,他独自一人,在宫殿推衍残缺的道法。
齐烬燃的丹田里藏了几块盘古斧碎片,上面刻录着残缺不全的生灭录,仿佛是天地初开,神魔修炼时期的功法。
里面讲到一种迷魇之术,此术传说练到极致能影响过去,降临预知梦。
也就是说,他可以将自己的记忆提前送回过去,相当于让过去的他重来一世。听上去倒是很有意思。
除了闷头修炼,他无事可做,于是开始寻找剩余的盘古斧残片,以补全生灭录。
须臾百年,迷魇之术告成,他第一次有些倦了。
是飞升去继续了无生趣的修行,还是封锁了罪渊,安静长眠。郁含章选择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