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苍穹蓄着云团,斜阳不知何时藏进了云里。春风一来,将封州道旁的梧桐树吹得沙沙响,檐下的新书也随之翻动。端兆年临窗托腮闭眸,直至耳边若有似无的声音乍然清晰,她才看回台上讲着《礼记》之中庸篇的盛夫子。
目光流转间,一人朝她搭了话,笑着问:“公子也喜欢先生的讲课?见你是生面孔。”
那学子目光炯炯,一眼到底的想法让端兆年顿感不适,端兆年问:“你很敬重这位盛先生?”
“那是自然!”学子情绪激昂,“一日师长百日恩。盛先生替我等贫寒子弟启蒙,教授我等学识,在这封州之中,除却生养的父母,先生当属第一尊重之人。”
端兆年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向学子,“你可知,眼前的这位盛先生是何许人?”
“咦,公子莫不是刚搬来封州?”学子武断地下了结论,于是好心地为端兆年解答道:“先生乃钟鼎之后,出自七大望姓之一的‘盛’氏,盛垣臻。悄悄告诉你,我们这位先生斐然成章,才华横溢,便是当朝状元来了,难免不敌。只可惜先生始终不愿入仕。”
“权状元么?”端兆年不知怎地想起来陆汀白的话,他说他们之间是朋友,遂脑子一热,仗义维护道:“侍郎大人于万千人中脱颖而出的当朝进士,是天纵奇才,十八岁便拜入钟中书门下。世人皆知中书大人于朝政上何等严苛,足以可见侍郎大人绝非一般人可比拟,你这是小瞧了权侍郎。”
“你这又是何意?”学子遽然情绪上脸,“封州出过中书令,门下侍郎,尚书,是谓人才济济。盛先生虽未曾考取功名,却是我封州最为博学之人,岂是一般人,你这人好生有眼无珠!”
你有眼?
“哦。”端兆年也不让他,一张嘴巧舌如簧,“封州居于首位,非一般人是不假,可封州之外又是另一片天地。以当朝状元拿话,你未免太过自信。”
“瞧瞧瞧!你这人竟轻视先生。”学子忽然抱拳,以理辩道:“通义有言‘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1’。通义又言‘事师之犹事父也2’。你受恩于先生,然口出此等目无尊长之言,实为狂妄!”
学子的口辩很快招惹了同门学子的关注,当即舆论哗然。虽已至下学,散去了一些人,但留下的人还有许多。随着围观的人渐多,口诛笔伐,端兆年始终抿唇不答。她沉默观察着,逐渐从学子们泾渭分明的态度看出盛家在封州的地位稳如磐石。
攻心是最可怕的诡计。
端兆年最后被“请”出了学塾,行走间听得学塾的铜钟被敲响,声音由近及远地传开,愈渐延长。九下过后,千百学子从学塾走出,明晃晃的“盛德学塾”四字就在他们头顶。一路走来,她看见布行的掌柜摘掉门口刻有“盛”家的旧挂牌,重新换上新的。街上的商贩招待着盛家的税吏,牙一咬交上了贩卖税。春耕的佃户埋头在盛家的田亩上种上新一年的稻谷、桑叶。自耕的农户将地里的收成运到集市,遭到了盛家庇护的勋吏强买强卖。
谁曾想,纵使身在封州之外的樾州同样难以逃脱盛家的权势。端兆年回忆起,樾州生产的纺织绸缎、稻麦在进出城的每一道关卡都得经历守将与税吏的盘剥查验,层层下来,分到每人手上已是寥寥无几,而盛家的口袋却鼓了一圈。
想到此处,端兆年目色缓缓落下。
下一刻急雨即至,街巷间的行人仓皇跑动起来,端兆年抬手去遮风雨,却落得一身湿。远眺间,她见崇山大半没在雨丝里,封州一片烟雨朦胧,叫人看得不真切。端兆年端然默立,忽而想起段承殷这个一生的引路人。
既然来去孑然,恰逢风雨又如何,她偏要将这场风雨踩在脚下。
片刻之后,她移开目光,隔着雨看过去,一把草白色的油纸伞赫然出现在眼前。伞下人一身黛色红衬,腰间的蹀躞带随风微晃,那人隔着雨偏伞一挡,竟将端兆年纳进了伞下。
端兆年认出了他。
“小兄弟,风雨来急,怎的不知道躲上一躲?”风里送来了一股寒意,冷寒凝搓着手,“怪冷的。”
端兆年这才看清隔壁的冷寒凝,复又将目光投入伞外雨,说:“我想看,这场雨何时能停?”
冷寒凝随风看雨,“这风雨兼来,我也猜不准……嗯?这声音,怎么觉得有点耳熟?”他转过头,疑惑地问陆汀白:“你有没有觉得像极了一位故人?”
陆汀白同样注意到了,他锁眉深思,瞥了伞中人一眼,看清她脖子上的右痣,瞬间明白。他褪下身上的披风,一声喟叹后披风利落地盖在端兆年身上,“住哪儿?”
宽大的披风将端兆年罩得严实,偏偏沾湿的双眸眼波流转,眼尾恰到好处地上扬。此情此景,映在陆汀白眼里,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端兆年的诧异自眼底溢出,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认出自己的,嘴上还是老实答:“南长街清来客栈。”
“嗯。”似是不经意,陆汀白垂眸多看了几眼,才带着人穿雨而去。
?
“他们这是认识?”冷寒凝尚且愣在原地,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愈渐行远的二人,只好茫然地跟上去。直到三人回到端兆年落脚的客栈,冷寒凝见到端兆年卸下脸上的易容,终于炸开了声,“居然是你!”随后又对陆汀白翻了个白眼,“你是属鹰的,这也能认出来?”
端兆年笑了笑,转身入了屏风处。陆汀白接过冷寒凝的话,“这不正好,反正你来封州也是来寻她的。”
“……也罢,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冷寒凝顺手点起桌上的夜灯,微暗的屋室瞬间骤亮,方才心满意足地坐到圆桌旁。喝起热茶时语气忽地一缓,“时间过得真快啊,上次见你们还是一年半之前。”
“我当你是思念我们了。”陆汀白看了他一眼,“可我怎么听说你隔三岔五便要去惊扰竹笙。”
“托你们的福,我现在逮谁看,谁都不怀好意,也就除了钟中书和竹笙。玩也玩不好了,我不找竹笙解闷,还能上哪找人去。”冷寒凝倏地面色一白,咽着口水说:“你总不能叫我去找钟中书,光是被他看一眼,我都要吓死。”
端兆年在屏风后听得仔细,回顾着自己跟钟元期的每一次相处,不能共情地说:“中书大人一向克己复礼,体恤百官,我看把你交给大人调教,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得罪你了吗?”冷寒凝说话间,端兆年已绕出屏风,一年多未见,广袖的青袍已经很好地衬出她如玉的气度。
陆汀白恍惚了一阵,仿佛从她身上窥到另一个人的身影,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这种感觉已顷刻间消散,怎么也遍寻不着了。
冷寒凝也愣住了,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端兆年。
端兆年见状,敲了敲桌子,问:“两位大人可是看够了?我还想问,您二位此行绕道而来的原因。”
陆汀白这时端起茶杯,气定神闲道:“寒凝即任成考判官,我此行来送他。”
说完他又抬脚踹了冷寒凝,冷寒凝尴尬地咳了一下,笑哈哈说:“是,是啊。我此番改道而来,是想告诉你,你先前说的,我已书信阿翁。阿翁回信说‘双相鼎立,即入死局’,我的话便带到这了。”
端兆年陷入深默,外边风雨未歇。俄顷之后她点头,“是我大意了,我错估了帝王之心。自古以来,天下帝王最愿看到的,便是本朝几方势力鼎峙,这叫平衡,他们互为掣肘,互作监督。大赴未至微末,而是百废待兴。公玉适侯一旦入朝,他与钟中书势必形成鼎立之势。然而,早年间我们便知晓,钟中书与公玉适侯政见上大多一致,他们太过和谐,看似对立,实则合二为一,在帝王眼中,这是权倾朝野。可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酣睡,这时候即使是说上千百句忠心,听入天子耳里,只有威胁。”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当年逢济帝该是目睹了清流派做大,为了制衡,故而将宦官家奴培植为自己党羽,允许他们插手朝政,也造就了今日宦官监军握权之局面。”
端兆年觉得,以往想不明朗的真相,在这一刻慢慢浮出水面。
“我有个困惑,”冷寒凝说:“据我所知,当时以钟中书为首的清流派显然压住了盛、祁、顾家的威势,御史台亦奉命对其进行彻查,分明有了挫伤他们的可乘之机,为何最后又放弃了?”
“因为帝心不让。”端兆年静了一会,说:“抛开先帝早年的千古功绩来讲,诺大的朝堂之上,所有人皆是先帝掌权下的棋子。”
冷寒凝震在当场,“那样一位珍惜民心的帝王,怎么会……”
相比冷寒凝的震惊,端兆年一如往常地冷静自持,“这有什么的,千百年来,能立于帝王之巅者,无一不懂操纵人心。于逢济帝而言,所谓清流即是名声,宦官家奴代表权力,世族象征钱财。他想要的,从来不是真的涤荡世族,亦不是让清流派居庙堂之高,而是共存。一如言官之于评价‘不因歪斜而偏废,不因正直而偏用’。”
冷寒凝只觉心头茫然,他仿佛看到江山百代,满腹韬略者汲汲营营数十年,或为天理,或为人欲,每个人都在争。天子要争,臣子要争,后宫要争,宫奴也要争。
这数百年不休不止的争斗,就是朝堂吗?
真厌倦。
陆汀白预感到什么,看冷寒凝整个人静了下去,有些不忍又残酷地回答他,“明争暗斗,千百年亘古不变。”
是了,怪他一直活得太自由不羁,其实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亘古未变。
端兆年抿唇不语,她有时会想不明白,冷寒凝这个人为何会存在于朝堂上?因他太纯粹,太执拗,又太真实。她甚至有一刹那的念头,这样的人路不好走。
端兆年此刻迷惘,将他拉入局是否正确。她看着冷寒凝,又望向陆汀白。
似是回应她,陆汀白忽然看回她,用着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没有谁能料事如神。”
门外敲门声响起,是客栈的伙计送来了吃食,三个人很快也收回了情绪。
进食间,陆汀白注意到另外两人挑拣着吃菜,默默兜底那些被空出来的吃食。
冷寒凝吃得快,末了给自己又添了口酒,没一会便心血来潮对端兆年说:“你有此等才学韬略,何不留在朝野,那里更能让你大展经纶。屈身于此,无法全力以赴,岂不遗憾。”
端兆年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看他,“我志不在那,我此番作为,只为了却一桩事。”倏忽而至的是她的无所谓一笑,她说:“我从来没有烈火燎原的野心。所以,我不要前程似锦,不求官位傍身,不为名垂千史,没有还政清明的抱负,自然我更不是什么好人。”
冷寒凝这下不懂了,如果她都算不上好人的话,那这天下还能有几个好人?
“那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陆汀白问了这么一句。
端兆年的回答是,“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支个摊子,闲暇时作诗卖画,挣碎银几两。若是某天银两不够了,我可以接几桩衙门杂活,替含冤之人撰写诉状,以辩清白。等老去了,我便焚了尸身,葬在雪山之下,了然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