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说起来,沈姳珠还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表小姐呢。

    陆绣茹。

    她在谢宗焕调任去西北之前,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还是近二年来,才偶有从庄氏母女口中提及。但每次提都遮遮掩掩的,看见沈姳珠出现,便有意无意戛然而止。

    沈姳珠平日被庄氏的作派扰得够呛,还要应付他们谢家、庄家前来打秋风的各种亲戚。

    这庄氏好面子,自认为儿子考中探花郎,当上京官,便是出人头地祖坟冒青烟。在亲戚族人面前夸下了海口,惹得一众乡邻吹捧,三天两头就上门要这借那的。

    沈姳珠不胜其烦,对她们欲言又止的话题,躲都来不及,便未曾去质疑。竟没料到,一朝见面,已是怀着身孕的陆绣茹赫然坐在自己对面了。

    你说这世间事可笑不可笑?

    成亲那年,谢宗焕刚入职翰林院七品编修,他忠孝事亲,与寡母、妹妹住在开明坊的小二进院里。

    从头到尾就没见过陆绣茹的身影。

    可见庄氏为了迎娶沈姳珠进门,匆忙仓促间,将原本有情有意的表姐弟俩拆散,打发给了西北郎将。

    现在却将过责算在沈姳珠头上,赖她耽误了陆绣茹与谢宗焕的亲事!

    想当初沈姳珠十八岁,青春靓丽,珠簪宝钗,正是大放光彩的年华。

    初遇谢宗焕时,春日四月,京中新科才子云集。她姑母在自家府上办游园赏花会,把他们都请了来。大概也是为了给自家的千金相中一门女婿,每届的科考放榜之后,京中各家皆热衷于此项活动。

    姑母向来待沈姳珠极好极珍视,宠得分量比亲闺女还重要,而表姐郭郦涵亦是十分爱护着沈姳珠。这就使得在姑母的宴会上,她便仿若众星捧月般的耀眼主角。

    而那时的谢宗焕,不过穿一袭青袍,屹立于人群中,一眼就辨出他新颖的寒门清冽感。

    他生就一双黑曜石般的凤眼,漆黑似墨,如刃如炬,和周围养尊处优的世家贵子多有不同。仿佛在那修逸的躯壳里,藏着不可探测的隐匿力量。

    偏偏沈姳珠少见多怪,甚觉稀罕,心尖忍不住悸动了数次。

    后来不知怎样,她被湖里的金鱼吸引,不慎落入水中,又恰是被谢宗焕一臂托起。

    彼时虽四月转暖,春水却凉,那薄薄春裳遮不住寒意,她下意识往他怀里钻紧。衣裳被水中植物划破,隐约洁白肌肤可见,那柔软丝滑的腰肢贴得无隙,女子幽香弥漫。

    那一瞬间,近在迟尺的对视,沈姳珠确然在他眼中望见了自己。她心机一动,假装搂住他脖颈晕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相贴,婚事便在情理之中。

    却何曾想过,也未听说,他原来竟另有心尖痣呢。

    婚后的谢宗焕,与她沈家、姑母家关系冷淡,还总是母亲和姑母帮着他说好听话。

    沈姳珠知道他有野心,他结交宦党,机关算尽,飕飕地往上爬,短短三年余便以惊人的速度,出其不意爬到了从四品官。

    名声亦渐渐狠厉浑浊,但同时,置换了更好地段的三进院落,平日俸禄也都大半交于她掌管,尽他之力满足日常生活。

    三年前,司礼监掌印意外身亡,谢宗焕失了靠山,被派去西北监管粮饷征用。朝中都传说他明调暗贬,实则在圣上跟前失宠,怕是难再起复。

    婆母庄氏着急子嗣,本来怂恿沈姳珠随同调任。可沈姳珠自小怡然安居京都,锦衣玉食的养成,几曾去过那荒僻之地?

    她内心反复矛盾,姑母则劝说她留在京中,瞅准时机为谢郎君打点维护,好能早日再调回来。

    沈姳珠想想确是,便拒了不去,而后谢宗焕便独自赴任了。

    夫妻多年,本来话就少,只在床笫之间,方能感知到那爱意涌涌抵死缠绵的相融。他出身寒微,大抵素来所受到的拘束少,在床-事上便很是肆意野犷。

    对于世族千金的她而言,这种感觉分外陌生,像在那汹涌的床帏冲击波浪中,娇矜与羞耻亦此起彼伏,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沈姳珠曾被那野犷征服过。

    调任西北这三年多来,两人却几乎不关切过问对方,亦鲜少书信来往。

    沈姳珠掌管着谢府,平日忙碌,便渐渐淡了风花雪月之心。

    这中间谢宗焕只因公回京过一次,而那夜的他格外沉迷狠烈,只在床上将她弄得娇颤淋漓。沈姳珠泣泪求饶,谢宗焕却如若未闻,只将她用力扣得更深更紧。

    她原以为是久别胜新婚,不成想,他身边早已有了白月光照顾。那么他当她是什么?那样对待她又为哪般?是吃惯了野花野草,回来惦记她这盘珍馐家宴了?

    此刻想来,谢宗焕赴西北任右佥都御史,或是一早便做好了与恒王夺权谋位的打算。

    朝堂复杂,京中官员站队不同的王爷本是寻常,但他明明从起初就知道,沈家与纪王、昌平侯府的关系交好。

    尤其纪王的正妃——昌平侯府嫡女萧琴,正是沈姳珠的好闺蜜;而姑母的女婿——昌平侯府世子萧琚,还是纪王的谋臣。

    他却暗中仍与恒王商榷夺权,并且这些年来从未表露过一丝迹象。

    好个深渊般的阴厉城府啊,让人揣测不透!

    沈姳珠睨了一眼谢芸香,凉薄道:“婆母和小姑你们想说什么,说让我纳了陆绣茹为小,呵护她生下腹中骨肉?那么当初娶亲时,谢家当着我双亲之面,起誓此生唯有我一名正妻,绝不纳妾的誓言,莫非被狗吃了?”

    反正儿子马上就要权倾朝野,以他的能力和姿容还愁新婚?

    庄氏念着香火要紧,干脆把老脸一横:“当年是当年,当年我们也不知道你生育无能啊……再则说,当年你父亲高官厚禄,亲族显赫,现如今呢?时过境迁,我儿马上当权,亲家却被关着,哪还能再一样?我是说过唯你做正室夫人没错,可你就抬抬手,让绣茹进门做个平妻好了,这又不难。”

    陆绣茹连忙哭道:“沈夫人您就大发慈悲,将妾身留下吧。我年岁已长,样貌并不及你,不敢奢想那么多,只愿留在府中把孩子生下来,孤儿寡母有个栖身之处。你若不嫌弃,我愿唤你一声姐姐,从此给宗焕和你做牛做马都甘愿。”

    沈姳珠要么瞥开眼不瞧,瞧了便扎心。庄氏说话更叫人扎心,这母女俩翻脸不认,怕是忘了这些年她贴补过她们多少好东西!

    可她现在还有软肋,有求于人。

    沈姳珠昂着下颌,哂了哂唇角:“我介意。”

    “我可没说不介意。你们想让她进门可以,正妻平妻随便安排,但若领回来就和离。让郎君当面来和我说,婆母还不够格在此要挟。”

    她说罢冷冷地站起身,拂过织锦长裙走了出去。

    花厅门外夜雪纷飞,将夜色衬得忽明忽暗。沈姳珠将白皙的手腕收进长袖里,打了个寒颤。她肌肤如雪,娇美无暇,亦是十分惧冷的。却一个人立在风雪中,仿佛尘世间只剩了自己在钻营。

    大丫鬟琳琅站在旁边,体恤地问道:“夫人打算怎么办?不如等郎君回府,再亲自问个清楚。夫人已是盼望他许久了的。”

    琳琅是沈姳珠的陪嫁丫鬟,跟在身边数年了。在琳琅看来,她一直以为夫人和郎君感情和睦,甚为恩爱。

    尤其每每郎君在家时,那隔着门扇都能听见的旖旎动静。而对比琳琅在京都贵女们的宴会上所闻的八卦,分明夫人与郎君应是极为融洽。而且谢郎君的目中除却装着夫人,旁的女子再如何明眸善睐,他也不屑关注,会不会其中有误会?

    这三年多来的每个日夜,沈姳珠的确对谢宗焕朝思暮想,他有着令人叹服的惊才风逸,也有着寒门出身的不择手段。沈姳珠从前记着母亲的教导,嫁夫随夫,温顺持家,哪里能料到这般结局?

    想想花厅里那个或许正在嘤嘤可怜的女人,痴心已死。

    她岂是不能生?起初她血气鲜活,是庄氏抠门奇葩,想要煮汤讨好儿媳,却在黑市上贪省几文钱买了假的炖补药材,结果吃得沈姳珠中毒伤身,大夫说至少需要调理两年。两年后,谢宗焕却又调任去了西北。

    不过幸好如此,省得今时今日,委屈受累的还要多出一小儿。

    沈姳珠闻了闻身上不知哪来的香味,便嫌恶道:“命灶房备水沐浴,我暖暖身子,洗浴完毕换身衣裳,便直接睡下吧。”

    “是。”琳琅犹豫着点头。

    待琳琅命人将浴缸盛满,撒上珍珠粉、花瓣与果露,沈姳珠便让人都退了出去。

    嘱咐琳琅说,她今夜谁都不见,让琳琅在外面守着,谁也别放进来。

    琳琅跟在她身边许多年,忠心体贴,年龄也二十三了,沈姳珠教她如何掌管府内事务,历练得十分精干。

    往常这种守夜的活儿只叫别的婢女,并不劳动琳琅,都让她去歇着。沈姳珠还打算若是遇到可信可靠的,便放了她的身契,让她出府嫁人。

    但今晚沈姳珠须得好好睡个安稳觉,没准明日醒来,需要自己一个人应对谢家几口。而沈家和姑母家的族亲,都被重兵把守命在旦夕,她须拿陆绣茹身份做为谈判的筹码之一。

    温热的水划过冰凉的肌肤,五感逐渐回缓过来,沈姳珠抚揉着肩膀,紧绷的心口被暖意化开,强忍住的眼泪终于逐渐溢下。

    母亲在她婚后次年便去世了,她还记得成亲回门当日,母亲拉着她的手,又拉过谢宗焕的手,谆谆叮嘱说,让他要好好照顾姳珠。她从小娇惯又挑剔,未识过丁点苦,平日什么也不用操心,就只出嫁后,要开始操心姑爷你和亲家谢府了,我想想就好生心疼。但锦翊你别纵着她,为人妻子,旁人家的媳妇该如何便如何,她这般娇奢也是要学着改改的,你只管放心。

    锦翊是谢宗焕的字,曾经沈姳珠多么喜欢这个字,像鲜明华丽的羽翼,又可谦恭稳妥,分明是做郎君的首选呐。

    彼时谢宗焕立字据保证,此生唯以姳珠为心中珍宝,足她富足,成她所愿,护她所有。他书写得笔精墨妙,叫她甚为赏心悦目。刚体验过新婚的奇异,感受到那甜蜜,沈姳珠连撒娇让母亲别说的声音都娇滴滴的。

    对比现在,她的泪珠不觉沾湿满面。

    沐浴完毕,她取来旁边的蚕丝睡裙系上。她的厢房里仍用的是银霜炭,暖和舒适如春,平日都习惯了穿蚕丝薄裙就寝。

    忽地指尖动作一顿,却瞥见角落里一道笔挺的背立身躯,颀长俊朗,宽肩窄腰,仿若天然而生的世家隽贵。

    沈姳珠心弦发颤,顿时听到了府外凌乱的兵马嘶叫声。她认得这是自小一块长大,本该险些成为她夫婿的、好闺蜜的兄长,萧琚。

    她便压低声音唤道:“萧大人,暗处可是你吗?我穿好了,你转过来吧。”

    的确是昌平侯府世子萧琚,但向来周正大雅的他今夜容色苍白,肩膀处受了箭伤,黑浓的血水从伤口处渗透出来,将一袭锦袍染开。

    萧琚捺住痛意,应道:“谢御史怕已追杀过来,我前来此地,意与姳珠妹妹告个别。怕是……再迟便没有机会了!”末了的那句停顿,听得出隐抑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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