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像是人呼出的白雾，堆积在厚厚的云层之下。
“今天雾好大啊”
“瞧你这话说的，哪天雾不大”
远远两道模糊的身影从雾中走来，在透亮的灯光下逐渐显露出清晰的面容。
候车大厅的门被推开，邵灵望着何姐离去的背影，突然升起一股烦躁。
【5：58】
快到交班时间了。
手机上方弹出妈妈刚转发的新闻，邵灵没点开，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跟催婚有关。
“烦死了”
她嘟囔了两句，将手机匆匆塞回兜里。
这个点的大厅很安静，无处下脚的老人缩在不锈钢椅上，眼睛微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
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女士仰面睡在不远处，她似乎梦见极其可怕的事情，粘湿的发丝紧贴着苍白的脸颊。
邵灵移开目光，几个过夜的年轻人靠在东角的充电台，脚边堆着早已凝固的泡面，麻木地刷着手中的视频，一下又一下。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熬过这个寒冬。
邵灵也不例外。
她从同事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钥匙串，随意挥舞几下，铁锈味几乎快要扑到鼻尖。
“今天早班车咋这么多人？”
邵灵顺着回头看，候车大厅陆陆续续又进来许多人，他们大多拿着笔记或书本，嘴里正念念有词。
“都是去C市省考的，估计待会儿人更多”
何姐端着保温杯走过来，
“现在工作不好找啊，我姐家的孩子在家考了两年都..."
一提到就业问题，何姐就滔滔不绝起来。
她没得到想象中的回应，转头一看，身边那人竟快速冲了出去。
一个年轻人突然颤抖地弓着身子，皱巴巴的纸张纷纷散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尖声一次次划过候车大厅的天花板，就连睡梦中的人们也突然惊醒，寻找警示声的来源。
越靠近邵灵的脚步就越慢，她小心绕过地上的复习资料，
弯下腰镇定自若地问道：“这位旅客，您是哪里不舒服？”
看见那套带来安全感的制服大衣，一旁的同伴终于停止尖叫，踉跄着后退，
“小宇你...你...”
啪嗒———
鲜红的血液从邵灵手背上滑落，凉凉的，顺着皮肤纹路蔓延到掌心。
愕然抬头，才看清这个叫小宇的年轻人发生了什么，
只见他双手死死地扣着眼眶，白色眼珠几乎快要从指甲缝中溢出，身体虽因疼痛剧烈颤抖起来，可他...
他竟然在笑！
这个认知让邵灵头皮发麻，她极力让视线从那裂开的嘴角上挪开，
那笑声却源源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声伴随飞溅的液体在天花板上划过，
一瞬间，邵灵眼前闪过许多人和事，可她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
几乎是本能般的，她极尽全力调动僵住的手指，向后方比了个撤退的手势。
求求了，何姐你一定...
一个连着神经的血色肉球从她耳边擦过，在脸上留下粘湿的血丝。
“叮咚——”
“各位旅客，C716次列车正在开始检票了...”
邵灵惊恐地转动眼珠，语音播报在大厅上方响起，周遭人群的尖叫声仿佛也消失不见，
只剩下显示屏上亮得刺眼的白色数字，
6：30
6：29
林落半眯着眼睛看了眼时间，右滑将闹钟关掉。
该死。
她花了几秒钟才慢慢睁眼，刺眼的白炽灯，灰暗的老旧天花板。
原来是c市的老火车站。
难以言说的情绪从眼角滑落，林落伸手擦掉。
我好像忘了什么。
算了，那不重要。
缺少睡眠的大脑像泡了水的棉花，林落翻开手机，昨晚半夜3点给老板发的请假信息还没收到回复。
她烦躁地掀下兜帽，被汗水打湿的发丝粘在脸上，不用看都知道自己此时有多么狼狈。
“叮咚——”
“各位旅客，C716次列车正在开始检票了...”
强忍不适的林落胡乱整理头发，起身跟在人群后面排队。
绿色钥匙扣从空中划过，林诺转过身，背后果然站着一个手欠的小女孩，正直勾勾地盯着书包上的挂链。
啧。
林洛瞟了眼那位抱着男童的母亲，又看了看小脸冻得通红的女孩，
转过头没有理会。
哗啦——
四叶草与纽扣轻轻碰撞，林若回想短视频刷过的火车判官，正准备发作，
小女孩就被母亲粗暴地扯到一边，圆溜溜的杏眼还倒映着林落此刻的模样。
“能不能懂点事！”
检票员女士接过证件，酒窝在圆圆的脸上若隐若现，
“小孩子嘛都是这样”
滴——
闸机门自动打开，林落低头将身份证揣回兜里。
再抬眼，空荡荡的站台飘来一阵大风，寒意隔着衣物钻进她心底。
车还没来。
昏暗的车站能见度很低，站台的灯被一层一层的雾包裹着，像是快要熄灭的火焰。
啪嗒——
一双双鞋子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交错重叠。
“4车17c,4车17c”
林诺嘴里念叨着座位号，走到黄色指示位置站好。
“妈妈，我饿了。”
稚嫩的童音从后方传来,林落抬头，一个上身臃肿不堪的女人牵着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从浓雾中走出。
“待会儿上车再吃。”
这话仿佛触碰什么开关，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瞬间喋喋不休起来。
真倒霉。
林落不耐烦地掏出手机左右滑动，
【A市运输管理局】提醒您:今日大雾天气能见度低，请谨慎驾驶...
【王总发来一条消息:行。】
林落缓缓吐出一口郁气，给领导回了几个打工人专用表情包。
左右两边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大多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一场集体性癔症。
"你今天请假去省考了？"
什么东西?
林若皱着眉头看看两侧的人，才意识到好不容易请个假，日子竟然撞巧了。
“傻X看不懂中文是吧”
不生气不生气
几个呼吸下来，她耐着性子把上方请假理由换种方式又发了一遍，
果不其然，那边沉默了片刻，又发过来一个
“行。”
再想到几年没联系的母亲，突然凌晨3点给她电话，林落就止不住地叹气。
上次联系母亲还是在大学的时候，那次的惨烈程度让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联系了。
可来电的人出现在屏幕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点下接听，
“你最近过来一趟”
一瞬间，林落有很多话想问，但沉默却卡在她干瘪的喉咙里，挠得有些发痒。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呼吸的存在，
从张开的嘴巴穿过，又回到自己的体内。
“好”
"姐姐你说什么？"
方才那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走在他面前,冻红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
林乐怔住，一阵刺耳的轰鸣声从远方驶来。
强光快速破开一层又一层的雾气，直直地射进女人眼里。
她偏头避开，拉长的影子在高大的站台下逐渐缩成一点。
冷风吹过，脸颊扬起的发丝随着列车缓缓落下。
6：43
C7715准时抵达站台。
检票员将踏板扔在接口处，踩了踩。
喧闹声争先恐后地钻进林落耳中，站台仿佛又短暂的活了过来。
“4车17a”
检票员重复机器上的信息，把身份证递还给她。
起球的白色手套上浮起一块块暗红色的斑点，就在她疑惑自己熬夜出现幻觉时，那双手已快速向后伸去，
“我没有身份证”
小女孩脆生生的回答，缩着脑袋往后退了一步。
女人低头拍开她，抱着男童的那只手吃力地向上颠了颠，从兜里摸出一个身份证和两张车票来。
难道是我眼花了？
林落只觉太阳穴胀痛得厉害，
她揉了揉，一股冬天火车特有的闷热扑面而来，还夹杂着难闻的臭味，
巨型垃圾袋堆在走廊上，泡面桶漏出的油流在黑色塑料表层，像一条条凝固的蜡液。
几条腿不安分地支在走廊上，林落绕了老半天，才找到自己座位。
一张满是倦意的脸从玻璃窗上浮现，原本英气的眉眼被雾气一寸寸压低，凝固在脸上无法动弹。
快跑。
一张稚嫩的面孔从女人脸上浮现，林落惊疑地回头。
就看到刚才那位小女孩正站在她身后，
“你说什么？”
小女孩偏过头，不解地指着她，
“姐姐，那是你朋友吗？”
女孩的母亲匆匆的将他拉至一旁，拍了拍怀里孩子的背，略带歉意的冲林落笑了笑。
不好意思啊，这妞就是不太懂事儿。
女孩也好似意识到什么，双脚勾在一起。低头坐在一旁
没事，他挺乖的。
林若淡淡的丢下一句。
拿起手机阻挡对面的视线。
哐当，哐当
火车平稳的向前驶去，车厢里的人们在这轻微的晃动中好似也陷入了沉睡。
耳膜异常的鼓胀感让林落不适地睁开眼睛，
隧道里的狂风从她体内呼啸而过，
“姐姐快跑！”
林落回头，小女孩惊恐地向她伸出手，指尖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青白。
“你...”
她来不及询问，整座车厢就突然陷入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
如同突然溺水的旅人，林落慌乱中好像抓住了什么，
一只冰凉的、属于小孩的手，
林落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她就被拽着向前跑去。
虽然看不见，但林落能感受到小女孩的急迫和恐惧。
她只能尽力保持平衡，不让自己在黑暗中跌倒。
绿色应急灯闪烁的瞬间，她看见自己右手正牵着一截腐烂的白骨。
“这边！”
小女孩的羊角辫扫过林落手腕，从平地到浮起的铁块，她们已经来到了车厢交界处。
轰隆——
窗外突然射进的白光，让林落短暂地恢复视觉，
这是一节空无一人的餐车，而前方那个小女孩早已没了踪迹。
“姐姐它在你后面！”
听着逼近的喘息声，林落下意识抄起餐车上的不锈钢铁盘，狠狠地向后方砸去。
随着骨头错位的喀嚓声，林落终于看清那个东西——
布满血丝的瞳孔在舌尖旋转，裂开的嘴角几乎快要撕到耳根。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掉在地上的不锈钢盘发出阵阵轰鸣声，在列车冲出隧道的瞬间，缩进阴影里的怪物深深看了林落一眼，将眼珠吞入腹中。
“怎么回事？”
“谁家小孩啊，能不能管管”
此起彼伏的抱怨声中，林落发现自己正站在原位，
对面的母亲哄着怀中哭闹的男童，一旁的小女孩低头玩着手指，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是不是做噩梦了？”
推着餐车的乘务员笑眯眯地递来纸巾，手套上的暗红斑点仿佛在蠕动。
“谢...谢谢”
林落硬着头皮胡乱擦了擦，等她再看过去，手套又恢复了洁白的样子。
我不会真的熬夜熬出幻觉了吧？
可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思索间，林落不经意扫到下方餐盘。
那顶上的不锈钢盘上正挂着暗红色的粘液，上面凸起的痕迹，与林落在梦里砸向怪物的位置，
分毫不差。
“要买盒饭吗？”
乘务员似乎察觉到林落的目光，亲切地看向她，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不用了谢谢”
林落低下头捂着肚子，装出不太舒服的模样。
等到车轮滚过，她才抬起一张惨白的小脸。
这个女人她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