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融融,无边光景一时新。
科举放榜之后皇帝定下打球宴,新科进士们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前往城郊旷野打马球,一日观尽长安花。皇室诸人也乘车前往,林江随骑着马跟着皇后林照的车乘护卫,帷帽垂下柔软的白色罗儿,遮住她青春的脸孔,春风吹拂间闪出饱满的樱红色嘴唇;她作男儿装扮穿大红锦袍,扎着玉带配着一双短剑,用金玉带銙显出她的身份。林江随是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尚宫,也是皇后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不过二十五岁,已成为女官中的第一人。
到场入座,林江随摘下帷帽,躬身扶着皇后下车,跟在皇后身侧款款入座。场间的新科进士们换过衣衫,分作黑蓝两队,骑在一色的黑色骏马上,个个意气风发。大皇子李珉赭色衣袍,是今天的裁判。
“一会儿你就挑去,挑中哪个我就去给你说合,让陛下给你保个媒。“下位的王贤妃用扇子掩着檀口,笑吟吟地看着林江随说道,一旁的宫人也笑着。
“这要是挑中一个有家室的,可不成了罪人?“林江随也笑着,她生的不算美,但是举动间自有一股风流韵致,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柔。”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呢。“
“你多挑几个,准有那还未结亲的。何况买货还得比三家,到时候择一个最好的,才配得上你去。”王贤妃出身市井,原是益州富商的小女儿,率性洒脱惯了,虽然进宫多年,身上还是有一股天真气。
于是下方的妃妾连着皇后都笑起来,另一旁的皇帝听见笑声转头问询:“什么事竟让梓童笑的这般开心?”
“贤妃正想着给林尚宫挑一个夫婿呢。”皇后起身作答,眼角眉梢都盛着笑意,头上的金凤随着她轻轻震动,荡出细碎的华光。
“不知道陛下有好的人选吗?林尚宫跟了皇后殿下这么多年,您可不能搪塞过去。”王贤妃也含着笑。
“若是有合适的,自然不能错过了。林尚宫这么多年辛劳,也合该放出宫去陪伴家人了。”皇帝的声音从上位遥遥飘来,林江随听了只觉得有些寒冷,她上前行礼:“劳烦陛下挂怀,奴婢不胜感激。”此时场中正要开赛,鼓点渐快,蓄势待发,皇后正了神色道:“女儿家玩笑话,陛下还当真了。这马球要开赛了,咱们还是看看,今天谁能拔得头筹吧。“
林江随复站到皇后身侧,看见众人脸上犹自挂着点滴惊疑之色,不禁也感到微微后怕。这位是从亲兄弟手中夺来皇位的,兼之年少起征战沙场,自有一身威严之气,平日里除了皇后少有妃妾敢和他玩笑。皇后见她神色,轻声安慰道:“场中男儿是英豪不假,婚姻大事还需你亲自点头才行。”她握住林江随的手,那纤细修长的手指扣住林江随带着硬茧的手指,温热的触感让林江随不由得安心下来。
“谢谢小姐。”林江随轻启朱唇,低声回应。
她是被人遗弃的孤儿,被春游的林照捡到,于是成了她的玩伴,她的奴仆。跟在林照身后,走到今日高位,二人早已不是主仆关系那么简单,林照给了她姓氏、名字,是她的姐姐、老师、朋友。
心刚刚安定下来,上首皇帝的目光却扫到她身上,流露出一点嫉妒与不甘。不过林江随没有看见,她和林照的目光,被场上的比赛吸引了过去。
开局不久,蓝队两球略占上风,而这两球都是新科状元裴真打进的,满堂喝彩不绝于耳。有女官们偷偷议论着,这位裴相公才二十有三,文章写得好,马球也打得好,人也长得好。听说殿试时即兴作了一篇《明宫赋》,将旁的人全比下去了,皇上点了他新科状元,还授了中书舍人的官职。
中书舍人是中书省掌侍进奏,参议表章的官职,虽然是五品官,但绝非庸才能够胜任的……林江随思忖道,这个裴真前途不可谓不光明啊。她看向穿着蓝锦袍的裴真,果然是一表人才,他的眼睛像烧着火一样,好胜好勇,充满着蓬勃的意气与野心。猝不及防间,那双烧着火的眼睛便与她对上,像是被灼痛般,林江随低下头。
裴真的蓝队势如破竹,随着当啷一声,比赛结束。蓝队大获全胜。
“裴卿打得好啊!”皇帝无比赞许裴真的表现,他跨步上前拜倒:“多谢陛下夸奖。”
“今日的比赛可有什么彩头吗?”皇帝问向大皇子李珉。
“回陛下,彩头是蜀锦三匹、黄金二十两。”
“那再加一条玉带吧,梓童觉得呢?”李衍看向皇后。
“孟郊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观尽长安花。正是牡丹开花的好时节,妾有一朵金牡丹,也添作彩头,贺一贺诸位郎君们。”
林江随从身后宫人手中接过金牡丹的匣子,捧至李衍面前。匣中金牡丹有海碗大,叶子是珍珠和宝石缀成的,光华无匹。李衍吩咐宫人接过匣子,对着林江随道:“去年宫宴,是林尚宫拔得头筹吧,不知林尚宫与裴卿谁更胜一筹啊?”
一时寂静。
“裴郎君是男儿,奴婢久在宫闱,哪里比得。”林江随只觉得冷汗直冒,勉强镇定答道。
“朕看不然,不如林尚宫和裴卿赛一局,分个胜负。皇后这朵金牡丹,就充作你二人比赛的彩头了。”李衍吩咐一旁的侍卫“去将林尚宫的马牵来。”
裴真,林江随只能称是。
皇后面色不虞,王贵妃更是一脸焦灼,皇帝却是一脸悠哉端坐高台。
片刻后,林照换过妆发,拆去高髻,完全男装打扮。带黑色巾帽,她本就是高挑个子,倒更像一位俊俏郎君。她持着球棍正坐在马上,神情严肃,皇帝素日就是难测的性子,平时她也是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从没有行差踏错一步。不知皇帝今日如何想的,事已至此只能尽力一搏,先把这场比赛打好再说。
裴真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位林尚宫。本朝内庭沿用前朝女官制度,女官多是高门官宦家的女子,而这位林尚宫却不同。林家受先皇废太子一案牵连,女眷全部没入内廷,林照得先皇青眼成了宫嫔,本是今上庶母……都是众所周知的旧事,而林江随一直在宫中默默无闻,直到今上登基之后,林照获封贵妃,提拔了林江随成了诸位女官中的第一尚宫,兼任皇后亲兵卫长官。
她约莫比我长两岁,裴真这么想着,面前的女子红袍红靴,腰间的玉带有着金銙,这是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佩戴的,足以见这位林尚宫地位非凡。他早些时候便听说这位林尚宫能力卓越。五年前的宫变,不足二十的林尚宫率领皇后亲兵突围,搬来救兵解了围城之困。宫中的琅嬛书库自前朝覆灭废弃已久,也是这位林尚宫请了皇后的旨意负责修葺,还将库中诸多珍藏抄录下来,让民间学子也得以阅读这些束之高阁的珍藏。此外,今上御极以来每年还会施粥济贫,粥厂一应事宜也是这位林尚宫负责。
宫禁困不住这只翱翔的鹰。
她眼里的东西与裴真不同,饱含坚定、胜券在握与自信。是历经火焰淬炼后的坚韧。
锣响。林江随夹紧马腹上前,争夺那一枚小小的马球。她是皇后亲兵卫长,于弓马一道早已熟贯的。裴真不遑多让,黑马蹄疾扬尘,球棍一挥就要击中——却被林江随一棍架住,她眼疾手快轻轻将球拨走,让裴真扑了个空。
场下诸人也紧紧盯着场上变化,只见林江随红衣白马奋力向前,挥出一个有力的弧度,拿下第一球。她笑盈盈地看向球门,裴真也不懊恼,也是含着笑道:“尚宫好灵巧,是裴某轻敌了。“
林江随微微眯眼:“是轻敌还是其他的,得打完这局才见分晓。“她骑马走开,留给裴真一个潇洒的背影。裴真含笑看着这位自信的女官,打马跟了上去。随后几球,裴真不敢小瞧这位尚宫,卯足力气一战;不过裴真毕竟不是林江随这等从血海里厮杀过来的,兼之才打过三局体力稍有不足,当结局的锣响,林江随以两球的优势,赢过了裴真。
皇帝含笑看着:“林尚宫早得了许可,用上了金銙玉带,那么朕这条就赐给裴卿吧;这朵梓潼的金牡丹就给林尚宫了。“二人上前谢恩,各自领了彩头就要退下,李衍却话锋一转”朕瞧着林尚宫同裴卿站在一道,倒是般配得很。“
皇后心下一惊,这阴晴不定的匹夫今天又吃错了什么药?
王贤妃与诸妃妾也是一脸惊色,不过是玩笑话,皇帝怎么好似真得给林尚宫选一个夫婿出来?
裴真上前道:“尚宫是我朝功臣,微臣望尘莫及,不敢与尚宫相配。“他垂着头,心绪激荡,皇帝唱这出乱点鸳鸯谱,谁也猜不出是何意。
林江随快步拜倒:“奴婢空长裴郎君几岁,实在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