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周六晚上,裴叙给孟舒桐接风。

    蒋时微一个人窝在阳台,吃着梁妈挖好的冰西瓜小球,跟Eden发短信。

    Eden:「周三下午我去了一个很有趣的地理摄影展,真希望你也在。」

    时微:「我也希望,但很遗憾我在上数学课。」

    Eden:「你好吗?最近没怎么回复我的信息。」

    时微:「还好。」

    Eden:「你男人还好吗?」

    时微:「天呐,他是我哥哥!你在说什么?」

    Eden:「对不起,但我实在太好奇了,请你原谅。」

    聊到最后,Eden说时微和裴叙亲密得不像兄妹。

    蒋时微说,我哥能给我一切,除了他的爱情。

    Eden很久没回复,最后发了个笑脸:「或许你可以向别人寻求爱情。」

    时微:「比如说谁?」

    Eden没有正面回答:「尽管英国的天气很糟糕,我仍然愿意为一位女孩去那里完成我的学业。这位女孩前些天告诉我,她在犹豫是否去肯特郡上寄宿学校,我想说这是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这时说要转学不算太晚,等蒋时微年满十六岁,完成高一的课程,刚好赶得上英高入学。

    但她还没决定好,要离裴叙那么远,那么久。

    也许,她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过了几分钟,时微回复:「你总会和她见面的,不是吗?」

    Eden:「是的,我一直等待。」

    放下手机,蒋时微头有点疼。她把最后一块西瓜吃完,走回书房找书看。

    二楼侧边只有一间书房,兄妹两个人一起用。

    时微翻开桌面的兰波诗集,想起裴叙高中选的二外,就是法语。

    下周回校,时微也要填表选定第二外语选修课。

    毕业旅行前,她想选德语,家里人也建议她和裴叙学不一样的。现在她想学法语,因为裴叙跟Eden说话的腔调很好听。

    打定主意后,她坐下来,翻开那本兰波诗集。全法文版,她一句话也看不懂。

    随手往下翻,突然掉出一张白色便签,写着汉字。

    “我的生命曾是一场盛宴。”

    -

    晚十点五十五分,裴叙回来了。

    梁妈正在做明天要吃的糕点,请时微帮忙,送解酒汤给哥哥。

    蒋时微敲门、进门,把解酒汤放在桌上就要走。

    裴叙说:“微微,过来。”

    时微给自己做足心理准备,慢慢转身,走到裴叙身边坐下。

    裴叙喝了一口解酒汤,问时微为什么不去接风宴。

    时微说:“不想去,很累。”

    “今儿有你爱吃的烤乳鸽,”裴叙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油乎乎的纸袋,“都凉了,好可惜。”

    时微沉默片刻,说:“哥哥,你喝醉了。”

    谁家正常人把烤乳鸽揣兜里,裴叙醉得不轻。但他神色从容,举止能自控,时微刚刚才发现他喝醉。

    听到蒋时微的话,裴叙眼睫微颤,笑着说:“嗯,哥哥是醉了,那微微吃不吃烤乳鸽?”

    时微眼眶蓦地泛酸:“吃,我让梁妈热一热。”

    等蒋时微端着热好的烤乳鸽回来,裴叙已经在浴室洗澡。她啃着乳鸽腿,听浴室水声,久违地感到无所适从。

    自从欧洲旅行结束,她和裴叙很少单独待在一起。

    裴叙偶尔跟李叔抢活干,送她上下学,她也以上课太累为由,总在车上补觉。

    日复一日地,这样疏远裴叙。

    好像,她真的如愿,成功放弃了对裴叙的暗恋。

    直到裴叙从衣袋里拿出凉透的烤乳鸽,温柔笑着,问她吃不吃。

    她咬下一块乳鸽脆皮,混着眼泪水一起咽进去。

    她想她不能再和裴叙待在同一个家里,否则永远不可能得救。

    没多久,裴叙洗完澡出来,边走边擦干头发。

    他穿着纯白短袖,黑色运动裤懒得系带,一双经典款黑白拖鞋,就跟蒋时微第一次见他看到的那双一样。

    这么多年,他年年买新的,却年年都不换款式。

    蒋时微拿起一块乳鸽,问:“你吃不吃?”

    裴叙喝过解酒汤,清醒多了:“你吃,我不饿。”

    蒋时微默默吃了一会儿,感觉屋里静得奇怪。转脸看去,裴叙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表情不太好。

    “哥哥,”时微小声问,“孟姐姐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裴叙说:“高兴。”

    “那你为什么板着脸?”

    “小孩别问太多。”

    时微一下就给气着了,起身说:“我不问,我回去睡觉了。”

    稀奇的是,裴叙没挽留。

    蒋时微气冲冲走到门口,又特别没出息地止住脚步,缓缓转身。

    “我还有一个问题。”

    裴叙好笑地看着她,示意她问。

    她一鼓作气:“我在书房看到一句话——我的生命曾是一场盛宴,你特地写了这句译文,是什么意思?”

    裴叙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没有什么前提,看到就要问。

    静默几秒,时微说:“你不想回答就算了,只是随手记的吧。”

    说着要往外走。

    裴叙叫住她:“等会儿,我可没说不回答。”

    时微站在原地,顶灯照下来,像一片柔软的雾笼罩着她。

    裴叙心里格外熨帖,在外惹的浮躁和气恼,此刻悄然消散了。

    “我爸他老婆生二胎了,”裴叙语气平淡,“是个姑娘。”

    蒋时微暗下震惊。

    裴叙接着说:“奶奶给我未来太太留了个宝诗龙蛋面蓝宝戒,锁保险柜里头,现在我爸要拿去送他新闺女。我也不缺这一枚戒指,就是觉得他怪可笑的,不拿亲妈遗嘱当回事。”

    时微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已经送出去了,”裴叙眼里划过一丝狡黠,“想从我对象手上要回来,掂量一下自个儿的脸面。”

    刹那间,蒋时微开始耳鸣,仿佛有一千一万的蝶翅在耳畔震动。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眼泪蓄在眼眶里,转身过去擦掉。

    时间缓缓流淌。

    她忍住泪意,干巴巴说:“你送给孟姐姐了啊,挺好的。”

    裴叙轻笑一声:“怎么会?”

    时微不解。

    裴叙说:“这是结婚才能送出去的大礼,远着呢。我把戒指换了个地方放,就你衣帽间那个珠宝柜。”

    时微瞳孔猛缩:“你放我那儿干什么?”

    “借贵宝地一用,”裴叙无所谓地说,“我那没合适的柜子。要是哪天老裴上门来要,把我房间抄了也找不到,他总不可能去翻你房间”

    时微:“你就不能放银行?”

    裴叙:“懒得去。”

    时微:“……”

    他过于理所应当,为了圆上一个谎话,不惜把时微说成自己的对象。

    时微随随便便为之心动,比起喜悦,更多的是对自己绝望。

    裴叙说完他爸和后妈的事,把话题扯回兰波诗集。

    “从出生到六岁,我的生命确是一场盛宴。听说百日那天,来送礼的人把山道堵得水泄不通,礼物也堆成山一样高。作为独子长孙,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不惯着我。直到裴琰和陈婉开始频繁争吵,恨对方像恨仇人似的,连带看我也不顺眼。”

    “那时我真害怕,他俩要是真离婚了怎么办。”

    “后来发现,爸妈真离婚了天也不会塌。他俩各结各的婚,各生各的下一个小孩,我没爸没妈但好在很有钱,也能活下去。”

    “至少比没钱的小孩幸运。”

    说到这里,他似乎深感庆幸,轻松地笑了一笑。

    “但偶尔,尤其是我爸忙着度蜜月,我妈在国外工作,而我需要开家长会的时候,会羡慕同学爸妈能一起来。”

    “宝宝,”他把玻璃酒杯放回桌面,抬眼看向蒋时微,“其实给你开家长会的那几次,我时间都不合适。”

    “比如说前年吧,有场高数期中考,我不去参加就没有平时分,期末要考到卷面将近满分才能过。但我还是选择去给你开家长会,因为我们家微微,得有人陪。”

    “兰波那句诗的译文,我已经不记得是几岁时候写的。大概是你刚来北京那年,我过生日还想着,要是我爸妈没离婚就好了。”

    “但现在我不这样觉得。”

    听到这,蒋时微莫名紧张,掀起眼睫看向裴叙,灯光映着一张因为醉酒而愈发英挺的脸。

    “你是我人生的第二场盛宴,”裴叙说,“我不再孤独、遗憾,这都是因为你来到我身边。”

    -

    晚上十一点半,蒋时微肢体僵硬地走出裴叙房间。

    裴叙跟她说晚安,她“嗯”了一声没接话。

    回到自己卧室,开了灯,时微抬手摸着自己发热的脸,在床边缓缓坐了下去。

    给未来太太的戒指,人生的第二场盛宴。

    裴叙确实醉了,做的不是平时会做的事,说的也不是平时会说的话。

    时微心跳怦然,却又不得不时刻警醒自己。

    他是哥哥。

    两个可怜虫做彼此的家人,物伤其类而已。

    甚至他今天喝醉,都是因为给结束异国恋的女友接风。

    “我不能沦陷,”时微下狠劲掐着自己的手臂,“哥哥就是哥哥,我只是暂时替他保管戒指,他从来也没说那是给我的。”

    借贵宝地一用,有借就有还。

    “他不喜欢我,”时微把自己掐哭了,“蒋时微你要保持清醒,裴叙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喜欢他。”

    自言自语一会儿,她站起来跑进衣帽间,打开珠宝柜。

    整个柜子珠光闪耀,先前摆在中间的粉钻大项链被挪走,换成一枚矢车菊蓝鸽子蛋戒指,光彩照人。

    蒋时微思索着,如有一天,裴叙从这里把戒指拿回去,是否就代表他即将向未来太太求婚。

    很不幸,时微会成为第一个知道裴叙要求婚的人。甚至,她作为裴叙的妹妹,还得帮裴叙策划、准备求婚环节,布置求婚场地。

    这就是所谓的家人,最亲近又最残忍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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