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溪起初不明白,沙琴为什么会住进这个地方,或者说,这儿的大多数人,在她看来,都没什么问题——至少表面如此。
当然,很快她就明白了,在这儿,永远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话。
这里是东部地区某地级市精神专科医院的某个病区,也就是普通人口中的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这四个曾经让曹溪感到无比沉重的字,在她第一次踏入的时候,变成了她心目中最后的救命稻草。
“走啊,去看电视,天天被关在这儿,我可受不了。”曹溪推着行李箱进入病房的时候,就听到沙琴响亮的声音。
她正在和靠门病床的病人说话,像招呼小姐妹外出逛街,中气十足,甚至可以称得上“颇有活力”。
若不是她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曹溪几乎不能将眼前这个女人和“精神病人”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这是曹溪在这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里,真真切切看清楚的第一个人。
五十多岁的年纪,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一头浓密而有些干燥的半长头发被一根黑色头绳紧紧扎在脑后,粗粗的辫子里看不到太多银白的颜色,倒是在窗外还算明媚的阳光映照下,泛着一缕黄棕色。
她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普通话,略有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可以称之为“超脱”的淡淡笑容,厚厚的嘴唇为她的面容添了一丝平凡的面善。
病房空间拥挤,曹溪推着箱子将母亲送进门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从沙琴的面前经过,近距离的匆匆一瞥,让她看到沙琴浓密头发间浮起的细细的头皮屑。
曹溪想,她应该没有洗头。
“来新病人了。”沙琴对上曹溪的视线时,恰好说了一句话。
曹溪礼貌性地冲她露出个笑容,随即低着头来到母亲的床边,和父亲一起,将行李箱摊开,在护士的监督下,将医院允许的衣物、生活用品一件件拿出来收拾好。
从头到尾,曹溪的母亲春丽都保持着冷漠和防御的态度,像什么也没看见、听见一般,双手环保,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
她身上还穿着家里的睡衣,因为听说家人要将她送入精神病院治疗,她甚至连衣服也拒绝换,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抗拒和伤心。
“刚来都这样,”沙琴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已到病房外的走廊上走了两圈回来,“过两天就好了。”
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父亲曹志庆刚才被医生叫走了,曹溪留在病房里,将箱子关起,预备晚些时候带走。
听到沙琴的话,曹溪又一次抬头看过去,这一次,她发现沙琴的脚步很慢。
不是老人的行动迟缓——病床床头有病人的姓名和年龄,沙琴还不到六十,看起来身体健康,四肢健全。
那种慢,像是人被从灵魂中抽空了什么,变得虚浮而轻飘。
就像走廊上来来回回行走的许多病人一样。
曹溪走进这个病区的第一感觉,便是“游魂”二字——走廊上充满了如游魂一般飘荡的活生生的人。
她疑心沙琴如此“热情”的态度,恐怕要问起她母亲是因为什么病而入院的,这是她对大多数“热情”的人的猜测,也是医院里最常见的对话,就连她自己,在内心深处也对这里的病人充满好奇,以及另一种需要悄悄藏起来的异样感受。
她看了一眼已经一声不吭躺到病床上,瞪眼望着天花板上耀目灯光的母亲,选择再次对沙琴报以礼貌的微笑。
出乎她的意料,沙琴没有问任何与病情相关的话,甚至没再说任何话,只是默默坐到自己的床上,拿起床头柜上的饭盒,走到门边,等待晚餐放饭。
病房里的其他人也陆续拿起饭盒,排队等待。
小小的病房,除了曹春丽,还有四个病人和一名护工,穿着病号服在门口排队的样子,让人恍惚有种身在监牢的错觉。
这里就是监牢没错了,对于能够好转的病人和家属而言,是能救命的监牢,沙琴无疑就是将这里当做暂时救赎之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