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我今天就回去。”许圆把电话夹在耳际与肩膀之间,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塞进行李箱。
大三暑假的宿舍空荡荡的,室友们早早买票回了家,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原本计划留下做兼职的念头,在外公意外摔断腿的消息传来时被她打消。
长途客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许圆已经吞了四片茶笨海明片,一天不超过四片,她又喝了些水压下胃里的不适。
夕阳西沉时,客车终于驶入六溪镇车站。
这是个被青山环抱的小镇。
外婆早候在老刘家超市的招牌下。
许圆一下车手上提的包就被外婆拿了去。
“又晕车了吧?”外婆粗糙的掌心抚上她苍白的脸颊,声音里浸满心疼。
许圆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吃过药了
“外公的腿...”
“那个老倔驴!”外婆的眉头拧成疙瘩,“非要爬梯子摘苹果,这下好了,得在床上躺三个月。”
回家的路要经过那座熟悉的石拱桥,桥下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
往日里总能看到外公和几个老伙计在岸边垂钓的身影,今天虽然不见外公,但那几个戴着草帽的老头子依旧在柳荫下吞云吐雾,钓竿斜插在岸边。
“秦姐,外孙女回来啦?”张大爷眯着昏花的眼睛打招呼。
“是啊,回来看她外公。”外婆的嗓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欣慰。
许圆礼貌地朝老人们点头微笑。
“小圆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活蹦乱跳了。”李大爷叼着旱烟嘴感叹道。
听着这年年不变的评语,许圆以微笑回应。
终于推开那扇熟悉的红漆木门,许圆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沙发上。
外公拄着崭新的拐杖从卧室挪出来,手里的老年机刚刚挂断。
“外公,您给谁打电话呢?”许圆撑起身子问。
“覃声他妈,”外公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我让覃声那孩子也回来过暑假,正好你们年轻人聚聚。”
覃声。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炭,猝不及防地烫在许圆心上。
他们已经三年没见了。
最后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
二零××年。
那年,许圆和覃声都只有十一岁。
1.
许圆外公家堪称六溪镇的“土财主”,不仅承包了半个山坡的果园,外婆还在镇中心开了家面馆。
所以从小她就是孩子王,镇上的不少小孩都喜欢和她玩,不仅因为她性格开朗,更因为那张漂亮的娃娃脸和剔透大眼睛,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
那时正值丰收日。
晌午时分,外公匆匆扒完饭,说镇西头刘三婶过世了,要赶去帮忙。
外婆往他怀里塞了个白布包,里面是准备好的份子钱。
“圆圆,在家看门。”外婆往她手心放了五块钱,“饿了就去张婶店里买肉包子,我和你外公下午回来。”
摩托车突突的响声渐远,许圆早已按捺不住,戴上顶鹅黄色的遮阳帽偷偷溜出了家。
对门王婶家门前的老槐树下,一群孩子正撅着屁股弹玻璃珠。
刚关上门,人群中一个孩子突然抬头大声的问:“小圆!来玩不?”
鼻尖上还沾着灰。
他叫张升。
许圆摆摆手:“不去,我要去果园。”
其实是去挖半个月前埋在苹果树下的那瓶果酒,那是她和人打赌赢来的战利品。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
许圆压了压被风吹起的帽檐,加快脚步往山脚下的果园跑去。
许家的果园围着齐腰高的木栅栏,远远望去,翠绿的枝叶间点缀着红艳艳的果。
入口处歪歪斜斜地立着块木牌:私人果园,偷果者胖十斤
稚嫩的笔迹旁边还画了个圆滚滚的猪头。
许圆凭着记忆很快找到了那棵做了记号的果树树。
她蹲下身,用小树枝挖开松软的泥土,玻璃瓶的轮廓渐渐显现。
孩子的好奇心终究战胜了理智。
许圆拧开瓶盖,清甜的果香立刻钻入鼻腔。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尝一口时,一阵奇怪的声响从附近传来。
咔嚓、咔嚓...
是啃咬果实的清脆声响!
有偷果贼!
许圆一个激灵站起来,手里的酒瓶啪地掉在石头上,琥珀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浸湿了泥土。
偷果的人并不难找——十几米开外,一个穿蓝色T恤的身影正站在果树下。
“喂!偷果贼!”许圆大喊一声,像只炸毛的小猫般冲了过去。
那人似乎没听见,依旧背对着她。
直到许圆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才看清这个“小偷”的模样。
那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戴着一顶灰扑扑的渔夫帽,脖子上挂着块用红绳系着的小白板。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男孩显然被突然出现的许圆吓了一跳,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差点掉在地上。
“为什么偷我家苹果?”许圆双手叉腰,瞪着眼前的男孩。
男孩转过身,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几秒,男孩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记号笔。
他飞快地在白板上写下一行字:
「我饿了,和妈妈走散了。」
“早...声?”许圆费力地辨认着潦草的字迹。
就这样,许圆认识了覃声。
“你...先吃吧,”许圆的语气软了下来,“等吃饱了,我带你去找妈妈。”
去了趟果园“捡”了个人回来。
许圆带着覃声来到镇广播站。
看门的江大爷正捧着掉漆的搪瓷缸子喝茶,见许圆进来,笑得满脸皱纹:“老许家的小圆,又闯什么祸了?”
“江爷爷,他走丢了,还不会说话。”许圆把覃声往前推了推。
江大爷“哎呦”一声,凑近看了看覃声胸前的小白板,翻到背面——那里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纸条:
我儿子覃声,先天失语。如有好心人发现,请联系138xxxxxxxx,重金酬谢。
"原来念qín啊..."许圆小声嘀咕。
电话拨通后不久,来接人的除了覃声的妈妈,还有许圆满头大汗的外公。
——
原来覃声的妈妈是外公早年在城里认的干女儿。这次特意带覃声来乡下。
她相信纯净的乡野环境对覃声的病情有帮助。
许圆似懂非懂地听完大人们的谈话,眼睛却一直偷瞄安静站在一旁的覃声。
覃妈妈只住了一晚就匆匆返城,把覃声托付给了外公外婆。
年幼的许圆还不知道,这次分别后,覃声的妈妈就再也没出现过。
2.
覃声初到许家就水土不服,高烧三天不退。
好不容易退烧,外公才允许他出门活动。
许圆自告奋勇要带他去爬后山。
六溪镇最不缺的就是山。
但最危险的要数果园旁那座——表面平缓,暗处却布满猎人挖的陷阱和天然地洞。
许圆哪知道这些,她像只欢快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带路。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钻进茂密的树林。
通往山顶的路要先穿过一片松树林。
参天的树木遮天蔽日,厚厚的松针踩上去沙沙作响。
许圆精力旺盛,时不时回头催促覃声跟上。
可当她再次转身时,身后只剩下摇曳的树影。
......
覃声发现自己迷路后,就站在原地等许圆。
这是妈妈教他的。
“覃声!”
女孩呼喊声终于传来。
覃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循声走去。突然,一声尖锐的惨叫划破寂静。
他心头一紧,拔腿冲向声源。
找到许圆时,她正蜷缩在一个三米深的土坑底部,浑身沾满泥浆,像只落难的小花猫。
她仰起脏兮兮的小脸,通红的眼睛里强忍着泪水。
“覃声...你能拉我上去吗?”声音细若蚊呐。
覃声趴在坑边往下看,这个深度对两个孩子来说简直是天堑。
但他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脱下自己的格子衬衫,又从附近找来一根结实的树枝,把衣服牢牢绑在树枝上,做成简易绳索垂下去。
许圆咬着嘴唇想站起来,却因脚踝剧痛又跌坐回去。
“你...拉得动我吗?”她声音发抖。
覃声沉思片刻,郑重地点头。
许圆忍着剧痛抓住"绳索",覃声开始用力。雨后松软的泥土根本吃不住力,就在他换姿势的瞬间,脚下一滑——
“啊!”
两人一起跌入深坑。
覃声幸运地摔在许圆身上。
许圆却疼得眼前发黑,加上扭伤的脚踝雪上加霜。
......
许圆的第一次“导游”以两人双双落难告终。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许圆绝望地靠在土壁上,叹着气说。
覃声默默拿起小白板,擦擦写写:
「不会的」
「大声呼救」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许圆突然忍不住笑了。
“对不起,我搞砸了。”她垂着头,有些泄气道。
没事的。
没人会怪你。
不久之后来巡山的护林员听见了许圆扯着嗓子喊救命的声音终于将二人成功解救。
两人获救回家就被外婆好一顿训斥,勒令他们再也不允许去后山。
许圆肿胀的脚踝加上被覃声砸到的左腿整养了两个月才好。
在那之后,许圆再没带覃声爬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