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雨汐是被楼道间大声说话的声音吵醒的。
应该是新搬来的邻居,听起来年龄不大,说话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调,有些夸张。
睁开眼,刺目的阳光从围拢的窗帘后照亮室内,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索着床边的手机,眯起眼睛来看。
星期日,上午十点半。
虽是她的休息日,她还是习惯性地拿起备用工作机看了一眼,同事伊夏告诉她要交一份产品宣传文案上去。
时间是八点半,上班半个小时后发给她的,她一直未回,那边以为她装作没看到,不仅扣了个问号,还试图打微信电话,最后在九点的时候又发了一句:还在睡?
没有一个打工人喜欢周末的时候被喊起来加班,哪怕只是一份简单的产品介绍,二十分钟就能解决的,公司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事……反正二十分钟,连二十分钟都挤不出来吗?
她的工作是轮休,上六休一,也就是24小时,72个二十分钟。
可有时候公司业务忙起来,根本没有休息日可言。
有加班费,但寥寥无几,跟工作内容不足以成正比。鹿雨汐宁愿多给她一个休息日,也不愿意去公司当牛马加班。
她在床上倚着靠枕,回了个“马上”,便点开了部门群里下达的消息,每个人的任务分配都不一样,她们这边负责出产品介绍,宣传稿、直播稿、推文稿……一个人顶四个人用,极尽所能的去夸大其词,一个普普通通的保温杯要把它包装成万中无一的“神杯”,除去logo和普通的设计,它不就是成本价59普通杯吗?
她写好了一段产品介绍发过去,而后熄了屏幕,这才去看自己的手机。
朋友圈里的大学室友在享受周末,发着各地打卡的照片,离开大学后,她们更加自由了。
而她……
家人群里妹妹鹿雨莹在群里发着牢骚,吐槽学校里的制度、食堂的菜有多么不好,末了又吵嚷着要回家,她不要在学校了,学够了,要退学。
妈妈孟芳云在微信群里劝她:可是你过了年就要高考了?你不上学,没学历怎么办?
鹿雨莹回:我可以画画,不需要学历。
妹妹中学时就开始学板绘,画技算不得多高,但她们那里有个圈子,鹿雨莹画给圈子的老板画“OC”,画头像,林林总总也赚了小几千,对一个农村的初中生来说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极大的满足了孟芳云的虚荣心。
但当她上了高中,转为寄宿制之后,就没有时间去接稿了,再加上她以为能赚许多钱,飘了,就吵着不上学,上几天学就要回家休息。
一来二去,在他们市里最好的高中,上次成绩,她排倒数第三。
孟芳云还在劝:没本科学历,你去哪找好工作?到时候拿几千的工资交房租都不够。
鹿雨莹反击:我姐不就是本科学历么?学个文科有什么用?她当年在高中不也挺好的成绩?现在不天天累死累活还要受气才赚多少钱,我不行,我受不了那个气。
孟芳云:你姐才不像你,她能吃苦,所以你姐工资高啊,交了房租一个月能存下好几千呢……当年也从几千块做下来的,两年过去了工资翻倍了啊。
鹿雨汐看到这里,面无表情地将将群聊设置为免打扰,坐在床头发呆。
要不是为了讨生活,谁会愿意做牛马任劳任怨,孟芳云只看到月月到账的工资一次比一次高,可是她不在意那工资里包含了多少工时,又包含了多少加班费,去除这些之后,根本不够瞧了。
有很多次她辞职想过一走了之,孟芳云就劝她:眼下这形势工作不好找啊,你知道咱们村里的玲玲,找不到工作进了厂子,从早到晚不停歇也赚不到你的一半,你身体从小时候就弱,干不了那些重活,坐办公室已经很好了。
而后她又讲起她和爸爸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做生意,全年无休,女生就求一个稳,都已经这么高的工资了,熬一熬工资会更高的。
可工资并不是水涨船高,到了一定的程度,公司里晋升渠道就那么多,但是老员工多得是,僧多粥少,怎么努力也赶不上的。
于是,她忍了,就这样,直到今天。
唯一的一个休息日已经过了半天,她有些饿了,冰箱里只剩下几个西红柿,只能吃一顿,她想着傍晚怎么着也要去一躺超市了。
不是不能点外卖,她住的比较偏远,跑腿费抵得过一次外卖的钱,两者加起来差不多就是她一周自己做饭的钱。
她需要钱,租房始终无法给她安全感,她必须尽快存钱买一个房子,这样她才会觉得有底气,有家。
打开水龙头正要洗菜的时候,她愣了一下,没水了。
因为她租这栋楼的时候偏僻,但胜在比较新,因此这栋楼的住户不是很多,二十层楼高,一层四户,这个单元总共只有七八户而已,基础设施不完善,停水也是常有的事。
十二楼原本只有她自己,但今天看来她以后要有邻居了。
干等着也不是事,现下也见了底,所以她现在势必要去打一桶水提上来。
想来也是一来一回,吃完饭还要窝在床上,她就这样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也没有换下睡衣,随便裹了条羽绒服外衣,扣了帽子,穿着拖鞋便打开门提着水桶准备下楼。
站在门口正在指挥搬家的男生听到开门声似乎愣了一下,回头看见她先是一怔,昏暗里楼梯间的微弱光线衬的他的眼睛极亮。
他们这层的两栋都是同一个房东,前些日子下班的时候她见到过房东领着不同的人来看,但他们这里位置偏,很多人觉得上班不方便就没了下文。
这个男孩子倒是第一次见。
鹿雨汐打量着他,他也正转过头来向她温和地笑。
他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专注看人的时候,漆黑的眸子闪着光,眼尾上扬,看起来像一只小狐狸。
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卫衣,看上去是一个清爽温柔的大男孩。
干干净净的笑容,一看就是没有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刚毕业的大学生。
没有人不喜欢好看的男孩子,她也不例外,换作以前,这样长相的男孩子,她一定会脸红心跳,懊恼自己如今邋遢的穿着打扮,可是现在却没什么波澜,她也不在乎对方怎么看她。
“阿喻,你自己搬家却在偷懒,脏活累活让我干了!”
从房门那边探出一个脑袋,对着门口站着的男生喊。
他穿着一身宽厚不合身的围裙,灰头土脸的拍拍身上的灰尘:“你自己记下,上次你答应我那事……”
话音止住,看到楼梯间站着的鹿雨汐,噎了一记,半晌张大嘴巴:“啊——你新邻居。”
方才搬家吵嚷的是这个人啊。
鹿雨汐不擅长主动与人搭话,她轻微点头示意,以此算是招呼了。
“不好意思,我以为这层没人住,所以声音大了一些。”
围裙男生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这人在家,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出声制止。像个幽灵无声无息。他在心里想。
“没关系。”
就算吵的震天响,她也只会默默忍耐。
反正她最会的就是忍耐了。
门口的男孩子眯起眼睛,自来熟地说了一句:“你好,我是你的新邻居,我叫苏喻。”
“鹿雨汐。”他开口,她也只能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心想自己平时深居简出,不是工作就在家里躺尸,应该也不会有接触的机会,但毕竟是邻居,表面工作还是要做一下的。
苏喻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电梯门打开了,鹿雨汐上前一步进了电梯,将身后的人隔绝在外。
不想交涉,不想客套,她的时间已经很宝贵了。
远远听到电梯门合上的时候,围裙男生一句:“你邻居好像有些眼熟……”
电梯里映照出一张毫无生气平平无奇的脸,她自嘲一哂。
大众脸呗。
但一想到刚刚她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被人看到了,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
打水的地方并不远,下了楼几步就到了。
她刚扫好机器,苏喻迎面而来,也带着一个空的水桶,依旧是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原来在这。”
鹿雨汐以为他也是来接水的,指指面前的机器:“步骤都在这上面了。”
他点点头,走过来看,顺着上面的信息注册,就在这时候,鹿雨汐已经往回走了。
男生声音遥遥传过来:“这水桶看着就很重,放在那别动,我来帮你吧。”
鹿雨汐摇头往前一步:“我自己可以。”
而后,苏喻便看到她那小身子骨抱着到她但她整个身体般大的水桶艰难往回走。
迎面吹着大风,她的小身影也晃晃悠悠。
鹿雨汐习惯了万事靠自己,哪怕对别人来说是举手之劳,她唯恐麻烦别人,不想欠人情。
没有必要的话,她不想与周围人都不想建立新的连接。
一是她没有时间去了解一个人,二是迟早会散,维持表面已经足够。
她记得以前堂哥对她说过的话,关系很好的室友和同学,说着永不散场的朋友们,毕业四散天涯之后,渐渐断了联系。
现在她来到了成年人的世界,也逐渐认同这句话。
失落过后就想明白了,她看得很开,每个人都有新的人生,朋友来来往往只陪伴一段路,不付出感情就不会难受,又不是关系铁到胜似亲人的羁绊,毕业之后,不会有人再记得她。
除了结婚时候,天南地北的友人也得找来叙叙旧。
肩上的重量突然一轻,苏喻走到她跟前,伸手握住了水桶的提手。
“你一个女孩子提着水桶从我面前经过,我无动于衷的话,显得我很没眼见。”苏喻状似很随意地说。
“真的不用,几步路。”
她不给他帮忙的机会,先一步按下十二楼的电梯。
苏喻被拒绝了,嘴角笑容依旧,只是看起来有些假。
真不把自己当成个女孩子看。
随后,他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跟上去,一边望着不断上升的数字,余光里悄悄偏过眼看她。
鹿雨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挑眉微笑,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站着,直到数字跳到“12”的时候,鹿雨汐先行迈出一步。
“这是我第一次租房子,没什么经验,有些事情不懂的话,可以问你吗?”
鹿雨汐回头看了一眼,男生正笑着看她,电梯里灯光的映照下眼神清澈,隐隐透露着一丝尚未褪去的大学生的愚蠢。
“我今年夏天刚毕业,姐姐,我是不是可以这样喊你?”
他放低姿态,让鹿雨汐说不出拒绝的理由。
她毕业的时候也没有生活经验,渴望有个人可以询问,但这栋楼住户太少,隔壁单元又是上了岁数的青年人或者老年人,没有共同话题,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一点点摸索着来。
这番话,让鹿雨汐感同身受。
“好。”
听到允诺,苏喻这才迈步出了电梯,动了动嘴唇,视线下移,落到她手中提着的水桶上:“以后这些事,可以喊我,不为姐姐做些事,我不好意思。”
鹿雨汐有些石化。
他转身不再多说什么,向她挥挥手转身。
她僵硬地扯扯嘴角,尽管他这么说,她仍然不打算寻求他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