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心

    太和二十一年,大魏的皇后是冯氏。

    因元恂谋逆,皇帝将其生母贞皇后林氏追废为庶人。

    因太子元恪生母高氏尚未追封为后,此时当今圣上的皇后无论生死便都只有冯氏一人,再无旁人。

    终于,终于兑现了当初给月华的承诺。无论虚实,月光都从此只照耀在她一人身上。

    他十四岁那年想要做的事,终于做到了。

    元宏无比快乐,但他同时发现自己又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他看向月华,发觉月华也并不快乐。

    他们本该很快乐才是。

    他们相爱。他们相守。他们中间终于没有了第三个人。

    他们难道不应该很快乐么?

    元宏处理完政事,回后宫去。

    脚步是不自觉地走去月影殿的,不需经过头脑批准。

    此时已经天黑,他到了月影殿外,抬头看见月光淡淡浸染月影殿的匾额——还是他当日御笔亲题——一时心中惘然。

    这时他听见殿内传来月华的嬉笑声。虽然听不清字句,但听得出她笑得十分欢畅。

    不知为什么,他竟有些抗拒进殿。

    他想见月华,时刻都想,这已经成了他十四岁以来的习惯,十多年来早已深入骨髓,难以更改。可是此刻,他竟然心里有隐隐的怯。

    好像只要他不踏进月影殿的门槛,他的月华便还是太和六年那个不曾出宫的月华,而不是现在与他相对时眼神冰冷、笑意不抵眼底的人。

    她是为什么笑?

    是谁让她笑得如此愉悦?

    疑问从悲伤的迷雾中陡然浮现。元宏不由得后背发凉,急匆匆大步跨入殿内。

    步履生风晃动珠帘,振动室内淡淡牡丹香气。香气好闻,元宏却觉得有些陌生——他说不出和以往究竟哪里不一样了。

    他张口原本想唤一声“月华”,可视线在殿内一扫,喉间便顿住。

    他忽然明白这香气为何与往日有些不同:是药香。不是月华素日饮用的汤药的气味,而是另一种更为复杂的药香。

    月华歪在榻上,太子元恪坐在榻沿,太医高澈则侍立在侧。那高太医必是在此地逗留甚久,久到将身上沾染的御药房的气息融进了满殿牡丹芬芳里。

    就是这两个人令月华笑的。

    元宏亲眼看见了月华脸上那抹没来得及消逝的笑:她双颊透着红润,眉目轻展,是一种久违的舒畅神色。

    见皇帝进来,月华收了笑,眼神平静,扶着太子的手起身向他行过礼,又呵斥仆从道:“陛下驾临,为何不通报?”

    元宏见状,心里酸涩,强掩黯然道:“朕听皇后笑得开心,便不许他们扰你。”

    月华道:“既不愿扰我,陛下便干脆不要进来。进来吓人一跳,有趣么?”当着外人,她照旧恃宠而骄,并不给他留颜面。

    听见帝后言谈交锋,元恪是灵透人,连忙告退:“父皇操劳国事,儿臣便不扰父皇安歇了。”高澈也欲随之告退。

    元宏站在原地,心中有几分迟疑,可终究还是沉声道:“这时辰,太子怎还在此?”

    元恪顿住步子,规规矩矩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奉母后召唤,前来问安。适逢高太医来为母后请脉,儿臣便留下陪坐片刻。”低垂着眼,声音恭敬有礼,举止无懈可击。

    “怎么了?”月华淡淡一笑,冲皇帝道:“是我让他来的。太子近日学业烦重,我怕他累坏了,便唤他过来歇歇。不行么?”

    元宏听她这般说,心头莫名一阵烦闷,却无从发作。他目光掠过元恪,落在一旁静立的高澈身上。

    “太医诊了?”他问:“皇后脉象如何?”

    高澈垂首拱手回话,声音低缓:“回陛下的话,皇后旧疾未愈,脉象浮急,仍需调养。”

    元宏不语,良久,点了点头:“下去罢。”高澈告退。

    这时忽然月华轻声咳了一下,用帕掩唇。元宏尚未来得及动作,元恪立刻转身趋至榻边,扶着她肩膀,神情中有掩不住的担忧:“可需太医再加些止咳的药?”

    “无妨,小病。”月华道。

    元宏立在原地,看着眼前场景,目光一滞。那一瞬,元恪扶着月华的姿态与神色,竟令他恍惚看见自己十四岁那年,也是这样贴近她身侧。那时他怕她撒手人寰,怕得要死,怕得寝食难安,但只要她望他一笑,他便又什么都不怕了……

    他胸中忽然一阵闷热,却只是缓缓道:“太子退下罢。近来多读史策,免生懈怠。”

    元恪立刻松了手,立在一旁,低头应是:“儿臣谨记。”

    太子告退,宫人们也识趣地退散。

    元宏去榻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说道:“今儿身子又不舒服么?又传了太医来。”

    “无非是老毛病。”

    “老毛病,为何太医在这里逗留耽搁这么久?把个脉,也要笑得如此畅快?”

    月华闻言,理了理鬓边鬟发,语气淡淡:“陛下既疑,又何须多问?”

    “并非疑心你,只是好奇。”元宏道:“适才在笑什么?笑得那么高兴,说出来我也乐一乐。”

    月华自顾自回榻上歪着,说道:“没什么,无非是说太子,容貌与陛下年少时一模一样。看着令人生厌。”

    “是么?”元宏当她最后一句是玩笑话,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我不常揽镜自照,倒不知他与我如何相像。”又道:“那孩子大了,也该为他择一二妾室在左右侍奉了,高门世家女子之中,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月华淡漠道:“何苦来。他还不是皇帝,做不了主,就算有了心爱的人,也护不住。白白害了女孩子。”

    元宏知道月华怨他,被她刺了这么一句,也不恼她的大不敬之罪,和缓说道:“他终有一日会是皇帝。也终有一日能护住他爱的女人。”

    月华一笑置之。

    “那太医为你诊治这么久,你的病根都没消。不如换成徐謇……”

    月华笑着打断:“你怕他?”

    “怕?”

    月华笑道:“你怕他像老鼠打洞,趁你不察,偷吃你的女人,所以想寻个由头换他走?”

    元宏的脸登时涨得通红:“这是哪里的话!”

    月华温香软玉偎在他身上,口中气息直往他面孔上扑:“你连小小一个太医都怕。是不是因为自知负了我,心虚得很,所以生怕我不要你,随便什么男人你都要防着?”

    见月华语气轻盈,元宏稍稍放了心,但终究心里被她扰得乱乱的,唇便往她芙蓉花似的细白脸庞上蹭,含含混混道:“你没变心?”

    月华像听了个笑话似地,笑道:“我都已经是皇后了,为何要变心?”唇吻间应付着他。她是最熟知他身体的,最知道怎么令他快乐。

    “只要还做皇后,就不变心?”

    “你若不信,”月华笑道:“我便也指着月亮起誓,月亮不变,我亦不变,如何?”

    元宏默然,只是继续吻她,手底不停摩挲着,仿佛手也得了某种饥渴、需要什么来填满似的。

    他最终亲手把她送上了极乐。大汗淋漓后,她在他臂膀间阖着眸子,她脸上满足的神情终于令他稍稍安心。

    近来好像只有在这样的事情上,他才能确认她的爱。

    可是情/潮总是太快退却,留在沙滩上仍是千疮百孔的细碎不安。

    他只得再要她一次。

    一次又一次,试图将不安抚平。

    可是潮水涌上,又退去,涌上,退去,不安的情绪就在那里,永不消失。

    直到筋疲力尽,直到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力气再与他的心魔作战,他才松开她,颓然地仰卧在榻上。

    “他虽不是宦官,入宫承奉,又与宦官有何区别?”月华笑着戳穿他:“你若信不过他,把他阉了便是,一了百了,咱们都省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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