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有些心细的人发现城里发生了一些变化。
比如,东区刚开张的几家夜店酒吧,已经一个一个挂上“转租”的牌子,那些经常在附近游荡的醉汉、妓女和游手好闲的男孩儿们也纷纷匿迹。夜晚绚丽得好比烟火的道格尔街道,突然变得苍白又萧条,像是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死寂的风吹得那些霓虹招牌嘎吱作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位于东区中心位置的最老牌的“辉煌俱乐部”,原本前段时间解雇了一大批员工,冷清得不像话。可如今摇身一变,恢复了往日的辉煌,每天歌舞不断,光是喝干丢在附近的酒瓶都要用货车来拖,最近老板甚至新购入一批价格不菲的酒桌餐椅,大理石桌面嵌着银边,光滑又贵气,城里人纷纷涌入俱乐部,纵情欢乐。
人们都说,是科罗菲之王又回来了。
流言传得到处皆是,但阿尔弗雷德对此不甚在意,他本就不是个低调的人。众所周知,在那件事发生前,他就是这里的常客,他喜欢坐在吧台旁边或者坐在卡座里谈谈生意,聊聊天。今天就像往常一样,他选了一个正朝着电视屏幕的卡座,身边还有他的两个手下——汤姆和吉姆。他们约好今晚在辉煌俱乐部二楼见一面。
“只要有芒斯在,老鹰队一定会赢的,你瞧好吧。”
“话别说得太满,听说芒斯赛前长了骨刺。”
两人一面对着电视屏幕闲聊,一面吃着花生米。
“什么是骨刺?”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身上哪里疼吧,我猜是背部。我没长过那玩意儿。”
汤姆和吉姆是一对兄弟。哥哥汤姆虎背熊腰,十足的壮汉,天生的打手,而且从不问为什,这可能是他大脑没有完全发育的缘故;弟弟瘦得像根打结的麻绳,结扣正是他的脑袋,脑袋里嵌的脸生得又瘦又窄,再配上一对老鼠般的小眼睛,有种说不上的奸诈下流。显然这对兄弟打娘胎里就不怎么对付。
“嘿,汤米,”一直躺在红色包面软椅里的阿尔弗雷突然插入对话,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左边的男人以及他不断在花生碟里搅拌的手指,“这是公用的小吃碟。再用你沾着口水的脏手搅来搅去,我就把它塞进你的□□里去搅屎,懂了?”
汤姆立刻抽回手,低下头又下意识把沾着油星的食指和拇指塞进嘴里嗦了一遍,用上牙刮掉指腹上的油水,发觉对方的眼神愈发严厉,才“啵”的一声,把自己肥大的手指从嘴里取出来,并在夹克上胡乱一抹,眼神闪躲地说道:“哦……哦……对不起先生,我下次注意。”
阿尔弗雷德收回目光,看了看桌上那盘油光锃亮的花生米,仍觉得十分反胃,于是端起面前的金酒喝了两口。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怀念约翰尼·托里奥,至少他举止文雅,谈吐上流,知道把手帕折三下塞进西装的上衣袋,带在身边也不丢人。这时电视转播里的雷马队中卫正从中场一路猛进,将球传给前锋,面对三人包抄,名将使用了一个帽子戏法,轻松带球突破,一球击中老鹰队的球门,全场传来一片嘘声。阿尔弗雷德用汤列的土话骂了几句,一口把酒闷掉,上头的刺激令他咬紧牙关,用手中的玻璃杯敲了敲汤米的,示意自己有话要讲:“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搞定了。前天我开车去他家接人,中途他根本没起疑,甚至睡了一觉。开过共达尔大桥,他醒来下车撒尿,被我从后面一枪崩了。”
“尸体呢?”
“和车一起扔在了桥下。”
“确定死了?”
“千真万确,我朝头开的枪。”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随即仰倒在椅子里,专心看起电视上的足球比赛。
两分钟后,老鹰队踢进一个关键球,夜店里又响起一片欢呼。
忽然,一楼门口传来骚动。
有几名男人突然冲进来,嘴里在大声嚷嚷着什么,但电视节目的声音盖过了它。延宕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扔进湖里,水面荡起一圈一圈扩大的涟漪,大约过了五分钟,里面的人才知道到原来是“条子来了”。所有人被迫停止一切活动,在原地接受检查,但却没人知道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快,便衣警察检查到了二楼。阿尔弗雷德朝汤米和吉米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迅速站起来,把便衣警察拦在楼梯口。
“谁让你上来的?滚下去!”汤姆抱臂挡住了路。
“让开,我是执行公务!”警察挺直腰背,吼了回去。
吉姆叉腰靠在扶手上,歪嘴乐起来:“公务?你们知道这是哪儿吗?辉煌俱乐部二楼,私人会所,非请勿入。这儿可不是你们的局子,踏进辉煌俱乐部,就要按我们的规定办事。”
“我可以立刻以‘妨碍公务罪’逮捕你们!”
“哎呦!我好怕呦……”吉姆故意夹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附和,引来周围的暗笑,随后两条胳膊打直,伸到他面前,挤眉弄眼地讲,“来呀,现在就来拷我,这里几百双眼睛盯着,我倒要让大家看看你们警察是怎样一群穷凶极恶,欺负我们这些合法纳税的公民!”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几乎夜店里所有目光都投向了这里,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
“你们!”
警察作势就要掏出银手镯。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汤姆和吉姆身后传来:“好了,让他进来。”
刚才还嚣张的二人,听到阿尔弗雷德的命令,立刻收起笑脸,毕恭毕敬地侧身站到两边,让警察上来。变色的摇头灯在偌大的二楼晃来晃去,闪过坐在卡座里的阿尔弗雷德,全场人都下意识站了起来,只有他不动如山,一手搭在扶手,一手喝着酒,听到有脚步靠近,猛地一侧头,用眼神便吓退了那名敢靠近他的便衣警察。
他收回审视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客套:“先生,刚才我的手下说话有点冲,还望你不要见怪,毕竟我们只是闲来无事来喝酒看球赛,却突然被一群人冲进来围住,一没告知原由,二没出示证件和搜查令,便被要求搜身检查,这扫了兴致任谁都不会高兴。你说对吗?”
心知自己理亏,那名警察悻悻收起手铐,然后从上衣兜里取出自己的证件:“这是我的证件。我们接到匿名举报,这里有人进行违法交易,所以突击检查,请你们配合。”
阿尔弗雷德扫了一眼他的证件,看到里面某一行字,忽然眼睛亮了起来,再开口时语气都热络了许多:“你们是王组长的人。”
“是的。”
“那他人呢?”
“在外面。”
“哦,说起来我和你们王组长还是朋友呢,麻烦你邀请他进来吧。我们很长时间没见,正好叙叙旧。”
“哼,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们组长和你没那么熟。”
抚了他的面子,阿尔弗雷德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毕竟抓了我快三年,怎么能说不熟呢……”他冷嘲热讽地说,“好吧,警察先生,出于过去一年的经历,其实我对警察这份职业怀有莫大的尊敬,所以即便你们贸然闯进我的夜店,扫了我的顾客们的兴致,影响夜店正常经营,我也没有第一时间让人把你们轰出去,今天可是老鹰队最重要的小组赛。既然你们不愿意帮我个小忙,那我们就公事公办。刚才我的手下说的也对,这里是辉煌俱乐部,俱乐部有自己的规矩,烦请各位转告王组长,今天只要我阿尔弗雷德·F·琼斯在这里,你们就连这里的一根狗毛都不能碰……请容我声明,我们不是在故意妨碍公务,只是因为你们的搜查行动毫无专业性可言,所以才对你们失去了应有的信心,现在我很难不怀疑你们会不会为了邀功请赏,故意搜出点不好的东西,编造谎言,诬陷好人。请原谅,像我这样的人,谨慎得很。想要我们配合,唯一的办法就是请王组长亲自进来,在旁边,监督。我只相信他一个。”
“监督”二字被他说得很重,摆明是在挑衅。但他话音落下,汤姆和吉姆以及周围许多男人统统围了上来,不像在开玩笑。眼下对方人多势众,便衣警察拿他毫无办法,最后只能掉头去外面请组长进来。
五分钟后,王耀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穿着烟灰色风衣,步履生风。走上二楼时,大家都远远地听到他笑着调侃起来:“我说怎么外面一股枪药味,原来是我们大名鼎鼎的‘科罗菲之王’在里面啊。”他神态从容地走到二楼平台,转头拍了拍旁边组员的肩膀,“把他交给我,你们去搜其他人。”
把身边几人遣走之后,王耀随便从旁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并慢条斯理地从上衣兜里掏出调查组长证件:“编号:7611154321,特别调查组组长王耀,我们接到举报,有人在辉煌俱乐部进行违法交易,现在要对整栋俱乐部和俱乐部每个人进行搜身检查,请你们配合工作。琼斯先生,你的搜身检查由我来负责,还有异议吗?”
阿尔弗雷德一只手撑着头,与他对视了片刻,随即笑了笑。“当然没有,我完全无条件相信王组长的人品和专业性。”然后扭头也厉声朝下属吩咐,“吉米,通知下去,在王组长和其他警察没有结束检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俱乐部,如果有人违背我说的话,就直接带过来交给王组长严查!”下完命令,他又转头对那个一直朝自己笑的男人摆出一个“请”的动作,“王组长,这下我够配合得了吧……接下来辉煌俱乐部的整个夜晚都是你的,您请自便吧。”
“哦琼斯先生,全科罗菲都会感谢你今晚的慷慨之举,”王耀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请你站起来,我现在要搜身。”
阿尔弗雷德抬头望着他,他两臂张开微微向上,呈现要与人拥抱的姿势,但却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于是王耀不得不重复了一遍,但阿尔弗雷德却坚持要做个聋子。无奈之下,他只得弯下腰,几乎是投怀送抱式地展开了搜身检查。他知道阿尔弗雷德是故意的,故意在大庭广众下羞辱他。
一股烟味扑鼻而来,阿尔弗雷德轻轻嗅了一下:“王组长怎么没抽我送的雪茄?”
“扔了。”
“酒呢?”
“一起。”
阿尔弗雷德不怒反笑,趁着对方摸自己的腰带,轻轻在他耳畔吹气:“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我都送你。”
王耀耳朵一片发麻,心里倍感恶心,于是两只手抽出来压在椅子扶手上,把阿尔弗雷德按在椅子里,半开玩笑地提议:“既然琼斯先生这么大方,不如把自己当一等勋章送给我?”
阿尔弗雷德听到非但不感到羞耻,甚至把脖子向前扬了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清楚感觉到彼此的鼻息。
“等我死的那天倒是可以把自己塞进礼物盒,让圣诞老人送到王组长家的烟囱里。”
“我万分期待。”
搜身的过程两人说说笑笑,看起来和老友寒暄没什么区别。最后除了搜到阿尔弗雷德身上有一个手枪形状的打火机之外,什么也没有,后来其他警察的也陆陆续续回来汇报,同样也没有发现异样。于是王耀代表组员向周围人致歉:“或许是举报人看走了眼,职责所在,抱歉打搅各位先生女士了。”
“我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王组长和各位警察先生们的好意。老鹰队今晚必胜!”
王耀向众人礼貌地点点头,随后又专门向一直坐在那里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以眼神示意,然后带着自己的组员转身离开俱乐部。双方和谐到近乎是优雅的程度。
阿尔弗雷德脸上温和的笑容在他们消失在俱乐部时一同消失,一双蓝眼睛神色冷酷,显然心情不好,可周围人却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王耀是个棘手的家伙,他倒宁愿他查出点儿什么,而不是像今晚一样什么都没发生。开车去情妇凯伊家的路上,阿尔弗雷德把今晚发生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想通原由。
他一整晚的魂儿好像都被王耀勾走了,以至于凯伊热情地扑上来,他也不为所动,甚至因为她新换的香水刺鼻打断他的思考而感到不快。
阿尔弗雷德一把将她推开:“我饿了,去整点吃的。”
凯伊放下裙摆,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慢悠悠地站起来,嘴里埋怨着:“饿了怎么不去下馆子,来我这儿做什么?”
“翡达翠丽新款项链,我已经让人订了一条,过两天让人给你送过来。”
“哼,这还差不多。”
女人娇俏地笑了一声,如一只红雀般飞进了厨房。阿尔弗雷德了解自己的情妇,一个高级妓女,除了穿衣打扮、争风吃醋和床上功夫之外,一无是处,会做的食物无非是煎蛋煎香肠。不过正像她所说,如果自己真的饿了,应该下馆子而不是来找她,这只是支开她的借口而已。
不过他万万没想到,他一晚上的困惑竟会在接下来凯伊的几声尖叫中找到眉目。那时,他们刚吃完饭,阿尔弗雷德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新闻,忽然凯伊冲进客厅,面色铁青,眼中含怒,对他破口大骂:
“你这该死的!混蛋!晚上饿了到我这儿填饱肚子,后半夜还要去找别人女人潇洒!……告诉我那个贱蹄子是谁?我现在就去找她,我要抓着她的头发,从你公司的楼顶跳下去!!”
阿尔弗雷德揪住女人的一对小臂,一头雾水。她像个突然发癫的病人,突然扑上来死死揪着自己的领口,失控地前后摇晃,令他刚刚险些从沙发上滚下来。
“冷静!你冷静点!凯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想耍赖?纸条里的内容我都看到了!”凯伊将手里攥着的被揉得不像样的纸条扔到他胸口,气得不成样子,“别说你不知道,你一路都带着它!”
阿尔弗雷德整理了一下狼狈的领口,展开纸条,读完蹭的站起来,猛地提起她的一条手臂,厉声质问她是从哪儿找到的这张纸条。反应竟比凯伊还大。
凯伊被他反常的举动吓呆了。虽然人人都说科罗菲之王是铁血手腕,但他对女人和街区里的小孩向来和蔼,从没见过他为此红过脸,所以当阿尔弗雷德第一次对着她吹胡子瞪眼,着实吓了一跳,甚至忘记前一秒是自己在发火。
“在、在你外套左面的衣兜里……”她声音怯怯地回答,随即便被一把摔在沙发里。她抬头望着男人冷酷的背影,披上外套就要往家外走,于是又忍不住呼唤,“阿尔弗,你真要走?”
男人没有回应,决绝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