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处小室,比先前的墓室更加逼仄,还是没有什么光亮,只有幽幽的鬼火。这里的一切建筑都是石材一般坚硬的材料,仿佛是为了抵御亿万年积累下来的严寒。可是鬼也怕冷吗?我们不得而知。
不管是什么,都有害怕的事物。
杨郁此时有点害怕眼前的小阎王。他们两人从外表看只是相差两三岁的孩子,可毕竟一个是新生的怨鬼,一位是与天地齐寿的灵官。
小室中仅有一红床。杨郁坐在上面,茫然却又很平和,等待着小阎王发话。果然,不出一时,小阎王的言语又现于杨郁心上。
“你该上路了。”
眼前的小阎王,深不见底的面容中竟然也浮现出一丝悲悯。他看着黑发白袍的杨郁,淡眉弯弯,眼神清澈,仿佛还是人间少女的模样,不禁有些许哀怜。可无论怎样,懵懂无知的杨郁必须离开了。
万物之灵,终归其所。
魂魄飘零,也做不了冲出冥府的玄驹。
尽管做了鬼,杨郁的命运还没结束。
无数绚烂的、壮阔的、诡异的、美丽的、令人痛苦的冥府之景,生而为人时无法想象的奥秘,在路的尽头——
等着杨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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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选哪一条路?”
“这条鲜血淋漓的路……我要看看和我一样的女人们,都是怎样死的。”
杨郁褪下白衣,罩上了黑袍。冥府中是拥有不了肉身的,但杨郁走到了路的尽头,却发现自己不那样轻盈了。她周围渐渐生长出来的,半透明而有些棕黛色的,似是新的肌体,却又不是人间那种真实的骨肉,反而像一层掩盖魂灵真面目的保护膜。
黑袍下,一个浓眉大眼、异域风情的女孩诞生了。这不是杨郁,却即将成为杨郁。杨郁披着这身新的肌体,缓缓从路的尽头,走向了一间宽阔的厅堂——
厅堂中,玻璃花窗在半空中投出一条条炫丽的光。台下众人静坐,神色肃穆,面色灰黄,似木偶一般,僵着“面具”。台上的小木椅,隐隐是坐了个人,头上的纯金冠冕好像随时要压断他的脖颈——似乎是一位统治者。
统治者堆在红白相间的裘子里,看不出脸庞。
杨郁忽地被挟到他面前,才发现他患了极重的病:那一张脸上,已毫无血色,五官似浅浅一层浮灰附在面皮上,稍微动一下便要掸到地板上,比骷髅还要可怖一些。统治者的身上除了华丽的衣饰,只剩下了黑白两色,无论是脸还是四肢。
站在杨郁身旁的,还有一排身披褐衣的女孩,瘦得可怜。她们似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像祈祷一样在胸口猛画一种神秘的符号,皮肤都被划得红肿起来。女孩们惊惧到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全身颤抖。
只有杨郁,一袭黑衣,平静地站在那里,十分显眼。对于没了实际躯体的她,疼痛已没有了警告身体做出反应的意义,而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所以并不难熬。
小刀划过手臂,杨郁恍然惊觉,自己的皮肤已经被木偶割开了深深地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晶莹的液滴片刻间就要被灼灼目光燃尽,直到与统治者的面皮接触。那人半活了过来,逐渐生出了有血色的骨肉。
统治者悠悠起身。
台下的“木偶”们好像被按下发条一样,齐齐振臂,高呼:
“万岁!万岁”
褐衣少女们躲过了一劫,蜷缩着抱在一起,惊魂未散。她们隐约露出的皮肤上伤痕累累,有的已经结疤。这回是杨郁被割开了手臂,
下回呢?
只要统治者一天不病死,她们就要时刻准备着献出自己的血。
没有人注意到杨郁已偷偷溜到偏僻处的楼梯,准备爬上建筑顶端的小阁楼。
彩色的阳光辉煌地撒下,却照不活“木偶”们。可那些许的琉璃色阳光,却因少女的血立下誓言,紧紧附在她身上,随她逃到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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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郁悄悄离开时,还是有一个“木偶”注意到了她。
正当杨郁躲在建筑顶端的阁楼里思考时,一种机械而又腐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一缕普通女子之魂,便想要游历冥府,取得道义,再返还人间?痴心妄想!”
那声音戛然而止,随后又是一阵嗤笑。
杨郁困惑了。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先离开这片古怪之地。窗外有一片连绵的建筑,波浪一样蜿蜒起伏的矮墙镶嵌着拼接的彩色玻璃,像是杨郁生前见过的马赛克画。
她决定从窗口跳出去,于是蹑步到窗前,将躯干一斜,滚落下来,黑袍上的兜帽从长发下滑落。
杨郁在低低矮矮的建筑间疯狂地奔跑,时不时回头看看“木偶”追没追上来。半个小镇的建筑在她身边掠过,不时有歌谣流出,大意是:
我们有自己的黄金小屋
我们爱我们的小镇
他们说我们应该被关在教堂的院子里
我们要让他们知道
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
忽然,一间屋子的窗口飘出半截黑纱,杨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袍,心想,
“就是这里了,进去躲躲再说。”
她走进屋子,发现没人,又上了二楼。
屋里的人应该是一对夫妻,见到她也没有很惊奇,从从容容倒上一杯茶,邀请杨郁坐下品一品。杨郁喝下去后,那副躯壳渐渐化为尘土,藏进了黑袍的最深处。杨郁又变成了那个面白眉淡的杨郁。
女人模样的人领着杨郁到了大衣柜前。
各个时代的衣服,复古的,新制的,各式各样,杨郁可以随便挑。
女人说:“你这一身黑袍子在镇里太显眼了,还是换一件为好”
随后,顿了一顿:“毕竟这里是冥府,小姑娘你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上。”
看着女人善意的微笑,杨郁难却好意,挑选了一件天蓝色的袍子。即使作了鬼,她还是那样喜欢这样淡淡的,令人想到海浪的颜色。
换了装束的杨郁,料想自己难以被发现了,用黑衣小心包了躯壳化成的尘土,藏在衣襟之下,拜谢了这对好心的夫妇,虽是满心疑惑,还是与他们含笑而别。
“有些事,还是自己搞明白的好。多问反倒容易生出事端。”杨郁心想。
暴躁的木偶,善心的夫妇,一切在她看来,都是捉摸不透的谜团。
二楼上,男子倚着窗,抿了一口茶,看着杨郁渐渐远去的背影,对身边的妇人说:
“娘子,你看这女孩,来时披散着头发跑过来的样子,像不像一匹扬着鬃毛的黑骏马?”
妇人也望着杨郁,脸上仍含着笑,可眉眼间多了一丝凄苦:
“为难这孩子了。没想到小阎王竟慧眼独具选中了她。
这一路上,必是万分艰难了。”
两人相对无言,双双看向衣柜深处的角落。
杨郁没注意到的是,那个角落里,也有两套和她一样的黑袍子,沾了薄薄的一层灰,却仿佛在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