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莫名变化了情绪，敖丙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手在敖辰背后拍了拍，轻声道：
“阿辰，你带师父出去转一转，好不好？”
敖辰望着敖丙略显倦怠的神情，有些担忧，嘴上却乖巧应着，“阿辰知道，爹爹放心吧。”
“爹爹要好好休息啊。”
敖丙缓缓一笑，“好。”
“呵，哪有徒弟带师父的？”
哪吒掀了掀眼皮，轻嗤一声，又瞧见敖丙眼底那抹疲惫，只觉得扎眼，他站直身体，径直朝外走去，边走边丢了句话，
“阿辰，跟上。”
敖辰又看了敖丙一眼，见敖丙已然偏过头微微阖上了眼睛，便快步跟上。
待哪吒和敖辰两人都出去了，敖丙缓缓睁开眼，隐约还能听见：
“师父，我们去哪里玩？”
“玩？上次不是说要考教你最近的修炼吗？”
敖丙眼睑颤颤，嘴角滑出一抹笑。
这样，也挺好。
可敖丙脸上的笑意还没维持多久，就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所遮掩。
刹那间，心口处不断钻出的灼热疼痛，如岩浆一般蔓延到全身，将他吞没。
“唔……”
敖丙忍不住痛哼出声，面如金纸，面容狰狞痛苦，散乱的鬓发被冷汗打湿，凌乱的发丝粘粘在他的脸颊两旁。他紧紧攥着手中的锦被，指甲陷入，留下深深的划痕。
全身如被烈焰焚烧的疼痛，仿佛蒸干了敖丙全身的水分，明明身处海底，他的唇瓣却干涸至开裂，渗出丝丝血色，散落的白发亦如冬日枯草一般。
敖丙另一只手紧紧扣住胸口，拖着无力虚弱的双腿，艰难地移到一旁的寒冰玉床上，整个人疼得颤抖着蜷缩在一起。
他稍稍抬起无力的手指，指尖划过一道红光，将他虚虚包裹住，形成一块结界。
“啊……”敖丙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凄厉而痛苦，而这些声音被红色薄雾隔开，丝毫没有传出。
不知道熬过了多久，敖丙已经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如一滩水一般摊着，一动不动。
他强忍着眼前发黑的眩晕，艰难地抬起千斤重的眼皮，血红色的瞳孔含着水光。
眼前模糊一片，敖丙将捂在胸口的手移到腹部抵住。
他的唇微微张开，吐出一颗泛着金红色光芒的圆珠，鹅蛋般大小，而光芒之下，那颗圆珠表面已经破碎不堪，布满了裂纹，如钩织的细密蛛网，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成渣。
而那些丝丝缕缕裂纹里迸发出的红色里，竟然隐隐透露着些许诡异的黑色，好似烈焰烧灼后的痕迹。
敖丙目光无神地望着面前这颗龙元，面色悲伤，嘴角却勾了起来。
“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吧……”托着那颗龙元，敖丙的手抖得厉害，声音沙哑颤抖着。
他忽的阖上眼，将那颗即将要破碎的龙元重新纳入体内，灼热焚烧的折磨再次蔓延全身。
敖丙紧紧咬着牙关，像是在坚持着什么。
直到他最后一丝力气用完，指尖垂落，也宛如被抽空了脊骨，蜷缩着，沉沉昏睡过去。
·
而带着敖辰在陈塘关岸边一处隐秘海滩上修炼的哪吒，心口猛地一个抽痛，他拧着眉，目光下意识朝海底看去。
“师父，怎么了？”
敖辰这边刚用真气控制着海边岩石挪了个地方，一回头就见哪吒正看着海面发愣，好奇地歪了歪脑袋。
哪吒瞥了眼敖辰，“刚刚要你做的，都弄好了？”
敖辰骄傲地昂了昂下巴，“当然，不信师父你去看。”
哪吒自然已经看到了，压下心中的不自在，朝敖辰缓了脸色，“做的不错。”
敖辰开心笑着，甚至高兴地蹦了起来，他在海边跑来跑去，迎着吹拂而来的海风。
“师父，这地方真好！师父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哪吒看着敖辰的模样，扬了扬眉，随意答道：“随便找的。”
这里是陈塘关，他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很喜欢？”
敖辰狠狠点头，“我喜欢！而且这里都没什么人！真好！”
哪吒若有所思，问道：“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敖辰撇了撇嘴，缩到哪吒旁边，嘟着嘴，“不喜欢。”
还未等哪吒再问，敖辰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般，
“我知道，在那些人眼里，我就是个怪物。”
“就因为我比他们多两个角和尾巴吗？”
敖辰说着，小手下意识地摸上了头顶，却摸了一个空，他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哪吒，眼神倔强，
“我现在能将头上的角化去了，眼睛和头发也是黑色的了。”
“我不是他们口中的怪物了，但我已经不想跟他们玩了。”
敖辰大声说着，像是为了让哪吒听清他的决心，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他在乾元山的哪吒庙玩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没跟别的孩子接触过呢？
只是那些人族小孩看见敖辰的模样，都会被吓哭，喊着“妖怪”、“怪物”，就算一开始会和敖辰玩，被他们家的大人发现后，依旧会对敖辰恶语相向，甚至会拿石头砸他。
久而久之，敖辰便不再接近这些人了。他知道，他和他们不一样。
哪吒对上敖辰倔强却又隐藏委屈的眼睛，定定看着，眼神恍惚了一阵，仿佛看到了记忆里似曾相识的身影。
怪物啊，多么陌生又熟悉的词，久远到，如果不是敖辰提起，哪吒都忘了。
想起往事，哪吒眼底划过一丝嘲讽。
“哪吒！你不是我李靖的儿子！”
“正常人都是怀胎十月，你却在我夫人肚子里待了三年又六个月，你就是个怪物！”
“我果然没有说错，你这个怪胎果然祸及家人，祸及陈塘关的百姓！因为你，惹怒了四海龙王，整个陈塘关的百姓都要为你陪葬！”
“当年在你出世时，我就应该杀了你！”
李靖当年宛如对着仇人说的话，一句句从哪吒久远的记忆里钻出，他垂在一旁的手扣着腕间的乾坤圈，指骨捏得泛白。
怪物之于人，又何尝只是敖辰这种有角有尾？就算是和人族一模一样的外表，也会因为异于常人的能力，而被称为怪物。
就算是肉身的父亲，对其也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就算拜得太乙真人为师，也知哪吒是灵珠子转世，天生与众不同，李靖依旧没有改变他那个固执的想法。
不仅仅是李靖，还有许多人，他们害怕。
哪吒不咸不淡地开口，眉眼间却透着冷意，
“错的，从来都不是你。”
那些人恐惧这些对他们而言深不可测力量，连带着恐惧拥有神力的人。
除了……那个人。
哪吒脑海里嘈杂厌烦的记忆被那双崇拜到发亮的眼睛代替。
那时候在妖族鬼市，有一个图谋不轨的槐树精盯上了他们，暗中观察了他们很久，看出小敖丙单纯好骗，就从敖丙出手。
趁着一群妖一股脑地涌到前面，敖丙和哪吒被冲散，趁机带走了敖丙。
哪吒找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第一次体会到了心慌。
所以当哪吒寻到槐树精的踪迹时，压抑着许久的情绪猛地爆发。
他将拿槐树精碎成了渣，还用三昧真火将其本体妖魂燃烧了干净。
可当那槐树精被三昧真火化为乌有之后，哪吒才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当场。
天不怕地不怕的哪吒，此时却不敢去看旁边的小龙，他怕在小龙眼里看到那些扎眼的恐惧、害怕和……厌恶。
可是，他听到了什么？
“哪吒，你好厉害！”敖丙睁着大眼睛，崇拜地望着哪吒，说完不等哪吒反应，“噔噔噔”朝哪吒跑去。
“你的火好强啊。”
敖丙看着哪吒的掌心，此时自然已经没了火焰，可他始终忘不掉刚刚哪吒使用三昧真火时的模样。
“同是火，怎么差距那么大……”敖丙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沮丧，失落地望着他那显得有些肉嘟嘟的巴掌。
他连用火烤鱼都能把鱼烤糊了！
哪吒眼眸怔怔，喉结微微滚动，话在唇边滚了几遭，声音沙哑，显得有些生硬，“你……”
“你不怕？”
敖丙跟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眼，嘴长得老大，“怕？”
“这有什么怕的！”
“简直太棒了！”敖丙挤在哪吒身边，不断夸着。
哪吒就这样望着身边的小龙，心仿佛浇了热水一般，又热又胀。
敖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抿了抿唇，小心翼翼掐出了一抹小火苗。
火焰照亮了一小块天地，也映衬出敖丙鲜红如红宝石的眼睛。
紧接着，小火苗剧烈摇晃，敖丙脸上浮现慌张，下一瞬，小火苗熄灭，妖族鬼市的这一块角落又重回了黑暗。
敖丙原本发亮的眼睛，也随着火苗的熄灭，变得黯淡，落寞，他嘴角下撇，轻声喃喃，
“要是我能像你这么厉害，他们就不会喊我废物，父王也一定很高兴……”
哪吒只觉得敖丙这样，心里堵得慌，他想看小龙的笑脸，想看小粉龙亮晶晶的红宝石眼睛，他眼里划过一丝波动，凭心拉住敖丙缓缓收回去的手，牢牢握着。
“想学吗？我教你。”
敖丙微微张着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没吭一声。
哪吒挑眉，“不愿意？不愿意就……”
“唔……”
话没说完，敖丙就抬起另外一只手，死死捂住哪吒的嘴，急忙道：
“愿意，我愿意！”
哪吒拧着眉，偏过头，“你是想捂死我吗？”
嘴上嫌弃，眼里满是纵容。
……
记忆收拢，哪吒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那些话，或许只是某人的花言巧语罢了。
自己却……
哪吒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中起伏的情绪，垂眼看着腿边的敖辰，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必去想这些。”
敖辰一本正经的点头，“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一定会好好修炼，到时候……”
他说着，声音轻了许多。
“到时候怎么样？”哪吒问，有些好奇。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敖辰说要好好修炼，和某人当年一样。
敖辰没回答哪吒，而是扯了扯哪吒的衣服下摆，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师父，东海离这里远吗？”
哪吒一愣，目光下意识朝东面看去。
陈塘关就临着东海海域，翻过这座山，就是东海，很近。
但敖辰这样问，显然是不知道的。
敖辰没等哪吒回答，又有些纠结的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师父，你认识东海龙族吗？那些龙是好龙还是坏龙？”
哪吒不动声色，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敖辰面上带着困惑和不解，以及一丝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忧愁。
“我知道哪吒闹海的故事，他闹的就是东海，故事里说东海龙族兴风作浪，祸害百姓，三坛海会大神便出手教训了他们。”
在敖辰的认知里，东海龙族被哪吒打，是活该，谁让他们不做好事。
可敖辰后来也知道了，他爹爹敖丙也是东海龙族，东海是他爹爹的家，他爹爹在梦里都在想家，想回东海。
能让他爹爹想要回去的地方，肯定不是故事里那么坏的地方。
敖辰也坚信，他的爹爹绝对是条好龙。
哪吒听着敖辰的话，瞬间一默。
他算是听出来了，原来敖辰对东海当真是一无所知，认识都是来源于人们口中变得已然很戏剧的哪吒闹海传说。
哪吒这时才真的意识到，敖丙竟然真的几百年没有回过东海，也没和敖辰说过东海的事……
是了，太乙真人之前与他说过，敖丙携着龙蛋上山求助，自此蛰伏于乾元山深潭，不曾出去过。
先前哪吒只当敖丙是为了修炼，偷懒走捷径，厚脸皮窝在乾元山，蹭仙山灵气。
现在……
哪吒将他先前因为对敖丙的偏见，而刻意不去深思的地方翻出来，细细一琢磨，便察觉到不对劲来。
无论是敖丙敖辰那简陋甚至于落魄寒酸的生活，还是敖丙体内诡异的邪火，一切种种都透露着，敖丙这几百年来，与东海龙族间许是没什么联系。
毕竟，就算敖丙贪功冒进连错了功法，修炼走火入魔，以龙族深厚的底蕴，也能为他找来许多奇珍异宝。
可敖丙除了那张寒冰玉床还算有用，就连克制的丹药都是太乙真人所炼化。
为什么会这样？敖广那老龙王不是很疼他吗？
哪吒一时间心中疑云四起，又想起太乙真人上次提到的时间。
那是很微妙的一个时间，那时候哪吒刚重生……
难道敖丙不与东海来往，是因为自己？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哪吒就将其掐灭，心底也不由地升起了几分好笑和自嘲。
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