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街道】

    “欢迎您选择临海街道，我是指航员09号，下面由我为您介绍本次地点。”

    安昭刚刚站到车门口，就有一个高挥着黄色旗子，手扶着腰间小蜜蜂扬声器的中年女人挤到了她的面前。

    或许也不能说是挤，毕竟放眼望去，整个站台除了她们两个人可以移动，其他的人都仿若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动不动的维持着上一刻的姿态。

    安昭手插着兜，慢悠悠地下了车。她站在车门前的站台上，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这个地方，丝毫没有理会女人的意思。

    女人也没有再动，维持着动作笔直地停在她的面前。

    和号称为【01号起点站】的破旧火车站不同，这里的装潢很是新潮。大厅里立着的数十根柱子，都被细细的彩色的缰绳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个个与众不同。

    四周墙壁上交叠着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时尚海报，除了天花板和地板，其余地方都没留下一丝空隙。那些海报内容也很是丰富多元，从健身广告到服装推销，色彩丰沛的让人眼花缭乱。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人去清理，墙壁上的海报叠了一定的厚度。

    此时正处盛夏时节，阳光透过墙壁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的彩色玻璃洒进来，折出来的光在大厅四处发散，最后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为什么会这么亮……

    安昭顺着窗口光的方向，抬头看向了天花板。

    大厅顶部是一面毫无切割痕迹的镜子，镜子被擦拭的很干净，没有一丝划痕，就算是她离天花板有十几米远，也能轻易的看到每一个细节。

    安昭放眼看去，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镜子有一定的放大功能，以至于她可以看清自己和指航员的面部表情。

    谁？安昭不禁蹙起眉头，双眸微微眯起，她定睛一看镜子，只见领航员不知何时也随着她扬起了头，紧紧地盯着她。

    女人的头很小，看起来十分沉重，她的头带着脖子像没有骨骼支撑似的往后垂着。指航员面上的皮被拉扯开，像是被塑料袋包住的水，松松垮垮的，甚至微风吹过都会随着稍稍移动，晃出一道一道的波澜。

    指航员眯着眼笑着，窄窄的眼睛被拉开，却看不见里面的瞳孔。像是发现安昭在看着她，女人先是睁大眼睛，好似惊喜地咧开嘴，不经意地露出了口中尖尖的，甚至有些猩红的牙。

    而后指航员又像是害羞了一般，伸出手捂住了嘴。她肿胀的手掌抬起来，惨白地压在红唇上，五指像是注满了水，滴答滴答的往下掉着水珠。

    下一瞬她又像是感到抱歉，瞬间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对着安昭露出了一个微笑。指航员那张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嘴唇却缓慢地向外裂开，并以一种极为夸张的方式被无限拉长。唇角延伸到她那两个像是没有骨肉支撑、宛若一层皮一样垂着的耳朵边。

    随着时间推移，她整个人像融化的蜡烛一样快速地往下塌。指航员几乎化作一滩，像流动的蜡油在地板上蔓延着。只剩下脸上那些立体的五官浮在她融化的躯体上。那两个黑漆漆的球状物时不时转一下，注视着安昭。

    安昭撇了下嘴，装作没看见转移了视线。在她低下头的一瞬间，室外狂风大作，几缕热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镜子中原本定住的人霎时间全部抬起了头，在镜中围着她走动起来。

    安昭没有察觉到异样，再一次的环视过站台一圈后，才缓缓移动视线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指航员的女人。

    女人的脸与起点站那个诡异的检票员不同，眼前这个09号指航员有着和真人非常相似的轮廓线条，乍一眼看只会觉得她脸型圆润，面相看起来很是有福气。

    但如果仔细观察她的脸，便又能发现她有着极为对称的眉眼，和规律到有些刻板的面部表情。

    指航员的脸有些浮肿，却绝不是像镜像里一样松垮的坠着。她一双眼睛小小的，像两枚被云遮盖到只剩一角的月牙。面颊上的肉随着她开口被牵动着向上一挤，双眼便变得像一条狭小的缝，几乎看不见里面的瞳孔。

    指航员其余的五官也很是小巧，尖尖细细的鼻子，平整的红唇，宛若直线的眉毛……单独拿出来看没有什么，但如果拼凑在一起便有些过于奇怪了。

    女人穿了件款式有些过时的白底黄纹的花衬衫，下身穿了一条浅栗色的紧身收腿裤。她那略显臃肿的腰上缠了很多条彩色的绣花丝巾,大多数都重叠在一起，将腰间那个那个用久染色的白色扬声器遮了一半。

    她斜挎了一个洗的有些发黄发硬的帆布包，上面的字也已经有些看不清了，只能依稀看出几个字。

    幽...下属...分部。

    安昭缓缓将手插进兜里，拇指下意识的在口袋里摩挲着食指的第一个关节，原本紧绷的神经随之变得放松些许。

    安昭的肩膀微微下沉，挺直的脊背也弯了一些。她垂下头，开始在脑海中快速的检索。

    检票员的腰包绣着管理分部，而指航员身上也有某一分部的标记，倘若这只是某人为她随意拼凑出来的恶作剧，也不会过于精细到这个细节。

    但若不是恶作剧的话，这处处透着诡异的场景，行为怪异的角色……

    这些又应该这么解释呢……

    安昭暗自思忖着这个复杂的问题，秀气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指航员无声无息地笑着靠近她，像是生怕安昭听不见，凑到她耳朵边小声说道，语气熟稔的好似和安昭认识多年：“来来来，姑娘，我们来这边说。”

    安昭没有预料到她的动作，有些错愕地转过头，指航员那张脸上堆满了笑容，皮肤怪异的上拉又向下垂着，眼睛弯的只剩下黑黑的一条缝。

    她冰冷的手伸进安昭的口袋，以一种让人无法摆脱的力量抓住了她的左手。指航员笑得温柔亲切，却以一种强劲的力量拉着安昭，引着她向大厅角落走去。

    就在她抓住安昭的瞬间，那些原本停滞不动的旅客们好似复活一般，也开始慢慢移动起来。

    安昭皱眉想甩开她的手，却被牢牢抓住。领航员仿若感觉不到安昭的排斥，无意识地回头弯着眼看向她。

    人潮汹涌，指航员步伐很小，每迈出一步，都要先探出脚尖，确认安全后才落脚，她几乎没有脚步声，一下一下，慢慢的向人流的反方向走去。

    大厅里所有人都快速地移动着，像是被磁石吸引，他们都紧紧贴着安昭，让她逐渐看不清领航员的背影，只能本能的跟着她走。

    安昭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身体本能地排斥这种情感，她的眼睛有些发涩，喉咙也变得酸涩起来。

    她一时无法分析出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整个人都很不舒服。

    从大厅里的人“复活”开始，她便察觉有一道视线一直在注视着她，安昭偏过头去看，却不能确认那人的位置。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那道视线像蚕丝一样一层层地包裹住她，让她摆脱不开，越陷越深。直到领航员把她带到站台角落，那种怪异的感觉才渐渐褪去。

    女人松开了对安昭的桎梏，低下头开始在她那个发旧的帆布包里翻来翻去，噼里啪啦的不知道在找什么。

    半晌过后，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惊喜地张开了嘴，指航员快速地把它抓到了手里，丢下了手里的包。

    带子在她的身上晃来晃去，她抬起头盯着安昭，笑的越来越热烈。

    安昭没有看着指航员，她揉着自己的手，转过身看向这个角落。

    站台角落放了一个有些老旧的青花瓷花盆，和整个场景极为不符。那个奇怪的盆里种了一棵生长旺盛的发财树，枝丫繁多，将她们两个人的身形遮住一半。

    “你要说什么？”安昭语气有一些的不耐烦，她双手环胸，紧蹙着眉道。

    女人手半掩着嘴，抿着薄薄的唇腼腆一笑，“姑娘，我这不是怕在月台边上您听不清吗。”她咬字很轻，声音几乎是飘起来的。

    指航员仔细的盯着安昭那双眸子，不紧不慢地说：“您本次的旅行将由我全程指导，来，您将这个带好。”

    她对着安昭张开手心，露出来一个小小的别针。别针上嵌了一颗血色的菱形宝石，它周身用黑色的金属丝一圈一圈细细的捆着，通体的形状就像一只眼睛。

    安昭垂眸看着她手里那个深色的晶体，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晶体也好像有了生命，正注视着她。

    女人动作轻柔的替安昭别在外套上：“如果有问题，您可以按住上面的按钮，对我求助就好。”说罢她就按了一下，给安昭做了个示范。

    指航员顺手为安昭理了理睡歪的帽子，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本旅行社主张自由旅行，绝不强制旅客，绝不干涉旅客自己的选择。”

    “请您多注意周围的环境，保证自己的安全。若您旅途中，出现任何安全问题，本旅社不承担任何责任。”她扶着安昭的肩，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

    安昭烦于她奇怪的语调，抬头将指航员搭在她肩头的手打了下去。她语气冷冰冰的，好似对此毫不在意，“谢谢您，我会对自己的安全上心的。

    指航员也没有因为她的举动生气，而是又从自己斜挎的书包里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她低头翻了几页确认了正误，就递给了安昭。

    安昭没有多想，伸手接下了她给的东西，她没有着急翻看，而是直接塞进外套口袋里。领航员不做声地笑着，刚想伸出手去拉她就被安昭眼疾手快的打断：“你走前面，我跟着你。”安昭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眼眸含笑看着她。

    女人没有生气，真的按照她说的走在了前面，安昭在后面跟着她，视线却不住的被她腰间晃来晃去的丝巾所吸引。

    她缠了这么多，是有什么特殊的功效吗？

    安昭不动声色地偏过头看向站台周围走动的人，乍一眼看不出什么异样。所有人都挤在一起，簇拥地走着，她的视线在人群中不断地搜索着，终于发现了端倪。

    视野之内，有一群几乎像是复制粘贴的人散在人群中。他们统一的穿着棕黑色的外套，下身穿了一条黑色裤子，在站台上显得十分低调。

    安昭眼眸一颤，像是想到什么，视线逐一向他们腰间，手腕，甚至是脖颈等连接处，终于发现丝巾的痕迹。

    他们大多都在身上缠了这种绣花丝巾。安昭不由心中微微一震，飞快思考着。

    她长吸了一口气，悄悄加快步伐，贴近了指航员。女人腰上挂着的那些彩色丝巾在她移动过程中也有些松动了，安昭向下一拽，很轻易地就从她的腰上扯下来一条浅黄色的丝巾。

    她攒了攒那块布料，把它塞进了袖子里。指航员像是没有感觉到安昭的动作，继续向前走着。

    领航员把她带出了站台，刚一踏入室外，刺目的阳光就照的安昭睁不开眼睛。

    她抬起手遮挡着光，才堪堪的能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路。

    她跟随着女人走上一条小路，周围没有种树，光秃秃的一片。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安昭埋头静静地走着。

    就这样又走了十多分钟后，领航员这才停下，安昭跟着她走到遮阳棚底下，终于可以看到外面环境的全貌。

    环顾四周，眼前是一个普通的海边小镇，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椰子树，枝繁叶茂，肆意生长。

    路人都穿着轻薄的橙色短袖，或深或浅。几人边说边笑，大人抱着两个红色的泳圈，小孩儿则拎着大大小小的蓝色水桶，成群结队地走向远处的海边。

    海滩上支了很多把遮阳伞，人们大多都躲在伞下，躺在沙滩椅上一动不动地休息着。

    风吹的树叶哗哗作响，一切看似都很是自然。安昭没有多想，收回目光抬头看着眼前挡住光的站牌。

    站牌的设计并无过多特别之处，只是在下方有一个巴掌大的扫描口，幽幽发着暗红色的光。

    她的目光顺着站牌继续往上移动，便看到了一个大约 A3 纸大小的电子屏嵌在站牌顶部，不断地滚动着车辆信息。

    【32路】下一趟预计到达时间：“12：32”

    车载情况：良好。

    还没等安昭开口询问，女人就抓着安昭的左手按在下面的扫描口上。安昭反应过来就要抽走，也不知道指航员哪儿来的力气死死的抓住她，安昭想要甩开她的手，可却不能移动分毫。

    机器在“滴——”的一声后开始移动，红光变得更亮，开始对着安昭的手掌扫描。

    “已录入——个人信息：【安昭】——，登录时间：12点，23分——”

    机器响起和起点站一样的电子音，安昭连忙把手从女人手里抽开，用另一只手握住左手的手腕，往后谨慎地退了一步，“你对我做了什么？”

    电子屏发出了打字声，开始一字一句，实时显示出安昭的个人信息。

    怪异感再也无法躲藏，从安昭心底肆意生长开来。她面色凝重，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它打完所有字。

    一条不差，一条不错。

    她的心脏跳的飞快，再也难掩恐惧。

    女人没有动作也不出声，安昭错愕地转过头看向她，却发现指航员与初见时相比竟好似全然换了个人。

    她原本臃肿的身体先像是被吸真空一样抽紧，开始变得平面化，而她身上原本还算鲜艳的的色彩也变得愈发的暗淡。

    见安昭直直盯着她，指航员变得更加兴奋，身形像是一条被抽动的线，开始扭曲起来。她周身弥漫出一种棕黑色的粒子，像有生命一般疯狂的向外拉扯着她的躯体。

    短短几分钟里，指航员已经胀大到原本的两倍，鼓鼓囊囊的像一只被过度充气，随时都可能撑爆的气球。

    而她腰间原本挂着的那堆彩色丝巾也被撑散开来。丝巾的色彩变得愈发诡谲，像是被注入了生命的触手一般飘在空中。

    女人的头卡在车站的遮阳板上，因为探不出去，于是她就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歪着脖子低头看着安昭。她那双眼睛被拉开，里面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漆黑一片的眼眶。

    察觉到安昭看向自己眼睛的目光，指航员也移动头颅死死地盯着安昭。她咧开那张红唇对安昭笑着，尖锐细小的牙齿整齐的排好，仿若下一瞬要把她吞吃掉。

    巴士轰鸣声渐起，在它进站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两人像是被定格在了原地，谁也没有移动一分。

    【12：32】

    电子屏进行了播报。

    安昭终于可以回过头，抬手捏了捏发酸的脖子。

    32路巴士准时的停在了车站，车门打开，检票员10号又出现在了车里。他依旧穿着那身制服，弯着腰邀请她上车。

    安昭神色复杂的看着车上车下两个人，不知作何评价。她佯装镇定地抬腿踏上 32 路巴士，门口立着的扫描仪闪着蓝光，对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刷卡机显示屏上打出【录入】两个字，慢慢地吐出来一张小小的纸质票。安昭抽出来那张纸，随手夹在了指航员给她的书里，大步走进车厢里。

    她选了一个靠窗的单人座安稳坐下，把书放在了腿上。之前塞进袖子里的丝巾还没有掏出来，磨的她胳膊有一些痒，安昭将丝巾勾出来，不紧不慢地叠好。

    一切整理完之后，她才回过头去看指航员。

    只见她还是鼓鼓胀胀的，扭曲地缩在遮阳棚里。她像刚才接安昭下车一样，只不过她拿不了旗子，只能挥着她肿大的手对安昭道别。指航员张着鲜红的嘴，拉长声音幽幽地说着：

    “记得向我——”

    “求助——”

    安昭“砰”的一声将车窗关掉，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声。